他滑坐到地上,将手肘撑在腿上,低垂着头,语音凄凉:“对不起!”
夏梦舒吸了一下鼻子:“你爱她,是爱,我爱你,难道就不是爱吗?”
黑暗中,似有冷风吹过来,大概是哪里的一扇窗户没有关,夜风吹乱了窗帘,像一个邪魅的影子,隐在墙角里窸窣作响。
“韩北龙,我恨你,我恨你们一辈子!”
终于,他听见了关门声。
夏梦舒又在说她爱他,也许吧!她的爱其实更倾向于喜欢,放肆而执着。
但是真正的爱,总会带着一份克制,就像当年她那样爱他,仍然会因为姑姑的一番话而舍弃他。只因为她认定了,那才是对他好的事,他的蜕变,他的未来。
就像如今他爱她,即便他一再威胁荣劭卿,逼他放手,逼他另娶他人。而事实上,他永远也不会亲手将真相掀翻给她看。
他不会!
他这样爱她,如何舍得她难过!
接下去就是说服唐磊了。或许,这才是最大的困难,尤其早先又在夏景晟那里,听过了他说出的那样一番言论,总以为他很是有些傲骨的。而她与他素不相识,却突然转赠一间市值过五百万的店面给他,不明不白的,他如何会肯接手?
第一次与唐磊通电话,她已经感觉到了棘手。词不达意的含糊了半天,最后才征得他答应,这天下午三点钟,约在离她最近的咖啡馆见面细谈。
出门前,席小凌特意裹了一条厚厚的围巾,南方城市的冬季一贯阴湿干冷,一阵寒风吹过来,她立即缩着脖子,整个下巴都窝进了暖融融的开司米里去。
在前台留好言,她走进去择了一处最靠里面的双人座,静等。
咖啡馆的装修平常,唯独空间利用,让人不得不承认独具匠心。走道、下沉区、阁楼,所有能利用的地方,没有丝毫闲置和浪费。最难得的是,这样促狭紧凑,却并不感觉拥挤和压迫。
或许,是冬天的缘故!
她向来觉得咖啡如苦水,几乎是不沾的。今天在这里,满屋子似苦犹甜的醇香,长久的萦绕在她鼻尖,灯光是暖的,面前流动的气味也是暖的,间或听到气泡的哧哧声,喷气声,水流声。偶有服务生端着别桌的餐点从她身旁经过,咖啡盛在陶瓷杯子里,焦糖黏着浓浓的奶泡摇摇晃晃,满满的一颗心,她顿时有了一种想要尝试的念头。
桌上有一个三角转页牌,正对着她的那一面,用彩笔画着一杯咖啡,旁边一行浑圆的卡通体:玛奇朵,意大利文,相亲相爱的意思。
她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又习惯性的低头看表,手腕上空无一物,才记起那只百达翡丽,已经很久不带了。
再环顾一眼四周,想找找墙上有没有挂钟,正好看到一个精瘦的男生,在进门处站了一下,然后朝她的方位看过来。
席小凌起身示意,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才抬脚往里面走。
她只在曲苑赏的颁奖现场匆匆见过唐磊一面,当时好几个人一排站着,台下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而她又心心念念惦记着场外的人,根本没有看清楚他的长相。
说一面之缘也未免牵强,倒是他获奖的那件作品,令她印象十分深刻!
那件宫廷式的晚礼服,抽绳流苏穗的袖口,金边暗纹的篷摆,金丝镂空的前襟,内衬一层透明的黑色薄纱。那薄纱原本只是若隐若现,最后却镶接在裙摆底下,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鱼尾。她一直记得Jessicasu穿着他的作品,走在台上如同女王一般大气恢弘,每一步都惊艳得令人咋舌!
若论输赢,她绝对是心悦诚服的!
此刻,唐磊穿一件烟灰色的毛呢风衣,水洗白的牛仔裤,铆钉马靴,站定在她的对面。
她也站了起来,面带微笑。
唐磊发长盖耳,五官清秀,黑框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精光微露。他看着她,打量中带着礼貌,似乎在努力搜索记忆:“曲苑赏……”
席小凌连忙点头,看了一眼对座:“对,是我约你来的,请坐!”
他很是有些腼腆,不自在的拉开了椅子坐下来。
她招来侍应,自己点了一杯缤纷玛奇朵,刚想把单子递给唐磊,他已经娴熟的对着服务生吩咐:“美式,不加糖。”
见他坐定后,她酝酿着开口:“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唐磊反倒尴尬的笑了一下:“不知道你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她按照预先想好的说辞,单刀直入:“我准备出国,有一间叫沫色的店,想要托付给你。”
他始料不及,简直太过讶异,但确实是听懂了。他食指向上推了一下镜架,反问道:“托付给我?我们,几乎并不认识。”
席小凌对他浅浅一笑,如实相告:“我见过你的作品,听过你说的话,直觉你可信。”
唐磊当然不理解,仅凭如此,就对一个陌生人信任。但眼前这个女子,一头海藻般的及腰长发,周身仿佛都飘散着黝黑柔亮的光泽。脸极小,皮肤白如春雪。上次曲苑赏颁奖,他在最后一刻才赶到,后来合影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跟她站在一起,所以对她几乎全完印象。
此刻,她坐在对面,含笑对他点头,睫毛就像一把密扇上下轻轻晃动。第一眼几乎令他不敢直视,而她对着他微笑说话,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一定是来错了地方,或者错入了时空。
尽管百般迷惑,他却只是楞了一会儿,服务生很快把咖啡端了上来。她点的是玛奇朵,女子大多喜欢这样的花式,用焦糖在奶泡上挤出各种图案,香甜而浪漫!
唐磊抿了一口咖啡,然后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席小凌见他神情严肃,似在认真思考,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我要把沫色转交给你,所有的文件资料都已经准备齐全。以后,你就是沫色的主人,你甚至可以换掉沫色这个名字,也可以换掉里面任何一件你看不上眼的作品。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能好好的经营下去,长久下去。但是,你要与我签一份约定,不可以把沫色卖掉,现在的每一位员工,你也不可以随意解雇。”
唐磊听得十分认真,一双小眼睛隐在镜片后面,由费解转为探究,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的开口:“你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这里没有亲戚朋友吗?”
席小凌本想摇头,又点点头,一时间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只好解释:“没有不好的事,请你放心!沫色的所有资料都是合法有效的,先前合作的厂家也都往来正常,全部的资金链,至少还可以支撑一个季度。”
她停顿了一下,抬眼细看他,不紧不慢的说:“你的风格路数,应该更适合沫色的地段。接手以后,你将名字换一换,量产你的作品,又或者直接做定制,都可行。关于经营,店里有个叫方可晴的女孩子,应该很能帮手。”
唐磊这才想起来,接口问:“沫色,在哪里?”
席小凌心里很清楚,接下去将进入最艰难的环节,却只能据实回答:“翠古横街。”
他简直惊掉了一整个下巴!
翠古横街???——众所周知的名品街区,很多国际品牌都在那里设有专门店。没有人不清楚那里的寸土寸金,何况是一间商铺。如果按她前面的意思,等于是要白白送给他?
他从来不买彩票,这青天白日的,竟然有比中五百万还要小概率的事件,就这么旷世稀奇的砸在他头上了?
对话一时间僵住,似乎再难推进。
席小凌赶在他开口拒绝之前,十分诚恳的说:“唐磊,你有才华,我相信你也懂经营。你是曲苑赏这一届的冠军,外头想聘请你的公司,决计不在少数。但是,你不想自由自在的创作吗?不受任何约束的,将自己的作品,推向每一个懂得欣赏你的人?你就当我是投资你,只不过我是最躲懒的那一种,丝毫也不会干涉你。你也可以当我是与你交易,我把沫色交给你,你要帮我……守住它。”
唐磊不禁怔住,不单单因为她说的话,尤其是她面上的神色。当她最后说——帮我守住它,仿佛是一种托付,嘴角的那一弯笑意却是酸楚未尽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瞬间产生了一种不适,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的戳了一下。
这件事情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而他的震诧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不能不多想,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心思剔透,一语言中他的境况,优劣分明。两个月前,他被QC珠宝高薪挖角,一个多月下来,被催着交过几张图,开过几次会,参加过几个流程,匆匆见过两次大老板。他才终于承认了这些个所谓的公司,不过都是换汤不换药!
他永远在被要求创作,出图以后,还要被层层筛选、修改、讨论,甚至弃用,难得有双方一致满意的,面料、工艺、细节,又被偷梁换柱。
他不是全不懂商业,更不是天马行空,却到底不肯轻贱。即便他家境一般,却也始终不肯轻易随波逐流,只做一个廉价量产的籍籍无名者。
他要做自己的标签,自己做主!
又过了许久,唐磊终于问:“你多久回来一次?我是否需要定期向你汇报?”
席小凌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没有笑,语音清凉:“不需要。”
她一下一下的搅动着汤匙,咖啡杯里流动着一个褐色的漩涡,她的手指细若无骨,竟比那白瓷杯还要莹白如玉。古人用柔荑形容女子素手之美,他如今才觉得真正是错用,眼前的这一双手,令人如论如何也不能与茅草嫩芽联系在一起。
而她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又让他无端端的萌生了一种失落感,仿佛是有什么由来已久的希望,陡然落了空一般。可是,他分明并没有希望什么,今日的一切,都是突如其来,都是意料之外。
席小凌好似整理了一下,才抬眼看他,随即轻轻一笑:“唐磊,谢谢你。”
一时间,唐磊只觉得错乱不已,她平白赠予了他这样的一份厚礼,竟然反过来对他说谢谢。
眼前的状况,眼前的人,当真让他混沌不已,又忍不住万分好奇,这女子背后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原本,也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所以才带不走!
她裹紧了开司米,走进一条巷子,终于在一家叫做“光阴故事”的理发店门前停了下来,抬步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