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节

方家破费两块大洋，使香儿的生存环境暂时有所改变，方妈的心也跟着稍微轻松下来。为了女儿的幸福，她不得不放下前面的不愉快，向这个能说会道的亲家母乞求女儿平安。她改用轻松和气的语气恳求道：“亲家母啊，我女儿在你这里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请你看在她为李家怀孕的份上，原谅她。她要是干不了的活，还请你们家里人都帮着点。”

“亲家母你只管放心，方香是我们家儿媳妇，我们知道怎么样待她。不过，我们家只有这个条件，生活上还望你们娘家人多惦记着点。”李母一边回答一边邀方妈去外间休息。

吃饭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现在的厨房里，剩下一桌子碗筷在等着香儿。面对这样的局面，方平心里很生气，从来没做过厨房活的他，只好又帮着香儿收拾起来。

看见客人帮着料理残局，李母连忙阻止道：“亲家公子哎，这些都是女人干的活，累不着人的，你不要为此弄脏了手。”

李母如此地热情，不但不能让方平有所好感，反而使他纳闷了。既然是女人干的活，刚才也有几个女人，怎么不见一个人帮忙呢？他没有去理会她的劝说，执意地留在厨房里帮着香儿。方香也不阻拦，她甚至迫切希望哥哥留在这里，哪怕只站在这里也行，这对她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

香儿要留在厨房里收拾残局，方妈虽然不好去帮忙，但也不想离开她，想坐在这里看着香儿。既然来了，就争取多陪陪她。可是，她还是拗不过亲家母强烈邀请，只得跟着李母一同来到外面的大厅里。

方妈人是来到了大厅里，但是她的心却还留在厨房。在心焦的等待中，好不容易等到香儿出来，她连忙上前拉着女儿的手，要她坐在自己坐过的椅子上。面对母亲的一片热情，方香就是不肯，她另外去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母亲的斜对面，坐下来认真地打量着母亲；一年不见，母亲老了许多，她不再像苍松一样的挺拔，头发不再是如墨青丝，眼睛不再眸利明亮，声音不再铿锵干炼。看着面前的母亲，方香不再为自己难过了，她想知道母亲带着这一家人是怎么挨过这一年的。于是动情地问道：“妈，这一年来，家里缺衣少食，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啊？还有二嫂，她又生孩子了，家里里里外外都少不了她，她一定很难吧？”

方妈疼惜女儿，也疼惜玉英，她也动情地告诉道：“多亏你还记着她。你二嫂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的情况，她一定会很伤心。至于家里的那些活她倒是不怕。她在娘家时过惯了苦日子，现在遇着这样的问题，好象什么都难不倒她，何况还有你四哥帮着。要说你四哥啊，这一年多来懂事多了，家里什么事他都主动去做，不会的也主动问你二嫂。就是你二嫂坐月子的时候，你四哥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弄些山珍野味回来。虽说家里缺粮少菜，经过他的努力，也算没有委屈你二嫂。”

“二嫂生孩子我没能去看看她，那孩子还长得好吗？”

说到孙子，方妈的心里不再难过，她微笑着告诉香儿：“孩子挺像你，长得挺乖的，取名叫志慧，过了大年就要你四哥接你回去看看他们。”

听说要她回去，方香心里既高兴又担心，高兴地是有指望回去看看曾经住过十六年、而今令她魂牵梦绕的家，担心的是不知道李家会不会答应让她回去。

李母在一旁听母女俩谈话，发现谈论的都是一家人的互敬互爱，互相牵挂的情景，与自家的自私自利完全违背，更何况她们家对待儿媳妇的那种态度，说得是那样地相亲相爱。她觉得她们在故意说给她听，于是借故向方平邀请道：“亲家公子，你还没有去看过方香的房间吧，我带你去瞧瞧去？”

身在此景的方平，并不想与李家的任何人打交道，但又不想打扰母亲和香儿说话。自己既然来了，去看看香儿的房间也好。他没回答李母，只点了点头，便跟着她出了前厅。跨进一道则门里，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条露天过道，中间是天井，两边是走郎和房间，靠南边的过道尽头，坐着先进来的妹夫，他此时正在咕呶呶地抽着水烟。还隔着两个房间，李母向他招呼道：“宝财啊，我带你舅哥来了，你招呼一下，让他在你房里坐坐，陪他说说话。”交代完毕，她自己进入到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一段时间再没出来了。

见母亲把这个从没上过门的舅哥带了进来，李宝财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情绪冷淡地招呼方平来到自己房里，高傲地指着房间里的家具介绍道：“你看看这雕花床，大立柜，小立柜，书案，梳装台，以及这些红漆木椅，这都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这些东西比你们家的要好多了吧？”他说完还晃了晃头，表情很得意。

李宝财的话，让方平觉得他和他母亲一样，话语都是棉里藏针，总是那么地扎耳。不过他也懒得和他计较，还是用温和的语气回应道：“我们家哪能和你们比啊，就连种的地大部份都是别人的，现在只求一家平安，能每天吃饱肚子就行了。”方平嘴上虽然是这样说，心里却看不起眼前这个妹夫。自己虽说没读多少书，在这个小山村里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自家是没什么祖先遗产，但是也绝对不会羡慕这些东西，要羡慕的是那些走南闯北的读书人，东西最好也不能与人相比。

比起方平来，李宝财却是另一番心思，听完舅哥的一番回答，他脸上立刻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他把自己已经抽完了烟的烟灰弹去，换上一锅新的烟丝递给方平，同时用傲慢的语气说道：“舅哥，你抽一抽这个看看，是不是比你用烟杆抽烟更来劲。”

方平在外朋友多，拿这种烟杆抽烟也不是头一回，赵哥的烟壶就比他这个漂亮多了，如果自己想要，赵哥绝对不会吝啬，只不过自己不想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他一边思索一边接过李宝财递过来的烟壶熟练地抽起来。才抽几口，李宝财就盯着他问道：“怎么样，香吧，够劲吧。”

“依我看，也只是一般般。”

此话一出，李宝财立刻用不可挑衅的语气回答道：“你还能抽上比这个更好的烟，我看你是在说白话吧？”

方平并不想和他争辩，要是在与赵哥收烟之前说起抽烟，也许会对李宝财的烟说声赞许，因为那时节自己不过是偶尔抽着玩，真的分不出什么好歹来。而今通过赵哥两个月的言传身教，看，摸，抽，自己都能单独验收烟叶了，还有心要在这里说白话？抽完烟，他去掉烟锅里的烟灰，没吱声地把水烟壶还给李宝财，然后径自走出李宝财的房间，站到了天井边的台阶上。李宝财也跟在他后面出来，把他自先坐过的椅子递给方平。

方平没有坐下，他转身面向李宝财，用动情而沉重的语气劝道：“宝财啊！我妹妹嫁到你们家来，不管别人怎么待她，她是你老婆，你应该好好对待她吧。如果你都不把她当女人爱护，那她怎么活啊？”

见舅哥头次来就这样的指责自己，李宝财首先是惊诧，随后立刻生气地回答道：“她是不是向你们娘家告状了？她也不看看自己有多能耐，完全一副窝囊样。”

李宝财的这句话，就象是往方平的心上插上一把刀，痛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他还是强忍愤怒，压低声音说：“还用她告状？她没嫁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我今天第一眼看见她都差点没认出来，难道你就不记得她拜堂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吗？”

面对方平的指责，李宝财气冲冲地辩解道：“女人嫁人生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变化那也是她做女人的命！”

“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些众多的家庭杂务你们总可以帮帮她吧。”方平忍不住火气，话音一下提高了几度。

“要谁帮，难道要我帮，要我妈帮吗？”李宝财的语气更加充满了火药味。

“那又何尝不可，全家人只要能动的都可以帮忙啊！”方平的话还是那样地理直气壮，为了香儿平安，他控制住正要冲上头顶的怒火。

面对舅哥的理直气壮，李宝财阴沉着脸，哼哼道：“要按你这样说，那还收儿媳妇，讨老婆干什么啊？”

“难道你们家娶儿媳妇是当长工用的啊。”方平稍微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免强降低声音质问李宝财。

面对方平的质问，李宝财以轻视的目光看着他，斥责道：“你们家的女人这样宝贝，那你们当初又何必那样急着把她嫁过来呢？”

听到这里，方平肺都要气炸了，他再也装不了师文了，只得出口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初我们家是为你们好，你现在却倒过来反咬一口，你简直就不是人！”

……

屋外的吵闹声惊动了里屋的李母，她出门来首先拉住儿子，劝道：“宝财啊，他是你舅哥，又是客人，一会儿他就要回去，你又何必跟他吵呢？这样有失你的体面。”说到这里，她又转向方平，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着他，说道：“亲家公子啊，我说这话你不要生气。我们家还从来没跟谁家吵过架，今天你来到这里，李家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我老婆子现在就请你原谅我们。乡里乡亲的都要好好相待，更何况是亲戚，有什么说不清的呢，这样弄破脸皮，将来还是要见面，到那时又多不好意思？”

方平被亲家妈的这番话气得换不过气来，差点都要吐出血来了。她这意思明摆着是说他方平寻到李家来闹事。面对这样的欺辱，可自己还只能这样听着，根本不知怎么来回驳她。

方妈和香儿听到吵闹声也一同来到天井边，方妈过来就对方平责问道：“平儿你怎么啦，在人家做客还这样大声大气的，这样多不礼貌。”

“妈，没什么呢，我和宝财斗着玩的！”方平不想让母亲和香儿知道这事，他只得勉强装出点笑容来回应母亲。

方平扯这样一个谎蒙骗方妈，方妈嘴上虽然没说李家什么，但是她心里清楚，平儿在家里虽然不听管教，他在外面却是人见人爱，还从来没听他骂过人，也没见他和谁吵过架。今天的事不用他说，一定是气极了才出口骂人的。想到这些，她觉得再呆在这里只是白受人气，也没法帮香儿。于是，她顺便向李家告辞道：“亲家母啊，我们娘俩在这里麻烦你们了，家里就玉英带着三个孩子，怕她忙不过来，我们要早点回去。”

亲家母要告辞走了，李母内心很称意，但嘴上却是另一翻说法。只见她笑容满面的地答道：“那是，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还要做家务，肯定是忙不过来，如果不是这样，亲家母只管在这里多住些日子，陪陪女儿，只可惜方香没这个福份。”

方平见母亲告辞，这也正合他的心意。这李家的人说话语气平和，却句句都象生了刺一样，没几句让人听着舒心的，真不知香儿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想到这些，他连连催促方妈：“妈，我们走吧，过了年我再来接香儿回去过节。”

面对这样的尴尬，方妈只得依依不舍地松开香儿的手，心却象是被剜去了一样地痛。如今她留在这里的不单是女儿，而是那颗被剜下来的心，眼睛里滴下来的不仅仅是泪，而是一滴滴的心血。她默默地，一步三回头离开这个让她挂念，让她伤心的地方。

面对方妈的伤心，李母却在一旁笑着劝道：“亲家母啊，你女儿在我家你只管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你要是牵挂坏了身子，会害了你家儿子和儿媳妇。等过了年，也不用亲家公子来接方香，我会要宝财同她一起来给你拜年去。现在你们家条件好了，宝财和方香也应该去走动走动，免得将来生分了。”

听着亲家母这样劝慰，方妈更增添了对香儿的担心。按这个女人的意思，要是自家的条件不好起来，香儿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回娘家，一辈子都只能在她们家当俑人了？这真是高高兴兴乘兴而来，呜呜咽咽败兴而去，最后只留香儿哭得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