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节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家按预定的安排聚集在了方平书房的隔壁。这样一来，即方便志高抄书，也方便将要再次离散的一家人交流。所有这些人中，最有话想说的还要数志敏。自从知道志高回来，她就一直盼着见面的这一天。如今才见着面，又悉知他马上要离开，志敏便有话无话地一直陪在书房里，努力表达出她想表达的一切。

从年龄上来说，志敏比志高只小了不到两岁。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时间自然比较多，一同经过的事情也多。相隔这么多年，如今说起那些往事，便都一幕一幕地从各自的记忆里不断涌现出来。志敏平时话不多，今天有志高不断地作些启示，她们也就由相聚的童年又说到分别的这些年，彼此都希望把自己的过去介绍给对方。

热热闹闹地相聚了两天，志高终于把方平的诗词抄写完了，同时将每首诗或词产生的时间地点，人物情景等来龙去脉作了比较粗略的记载。时间就在这种既紧张又快乐的气份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志高又要走了。

临走这天的晚上，大家聚在兰亭，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说不尽的牵挂，道不完的嘱咐，使得将要离散的人们，心中塞满了惆怅。此情此景，志高联想起父亲的对联：

——何处问乡关，怅老树炊烟，又是黄昏时候——

——故地追童趣，乐清茶淡饭，再看明日朝霞——

此刻的志高，感觉这对联正是自己心底的写照。

天刚显出一点鱼肚白来，志高向志清请求道：“大哥，我这一走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还想到爹妈的坟前去告个别。”

“好啊！大家都陪你去。我也去。我们一同去看看他们。”志清说罢，扫视一遍屋里的人。

听到指令的人们，都自动行动起来。秀梅动作迅速地首先站起来，她一边走，一边告诉后面的人：“你们先走，我去拿些香纸蜡烛去。待会儿到了坟地肯定少不了要拜他们。”

一家人来到方平和玉英的坟前，大家依次向地底下的他们作番告白。志高这次没能忍住离别的伤感，他含泪向父母的亡魂告别道：“爹！妈！你们的儿子才回来看你们，可现在又要走了。为了人生未完成的使命，我要回到那个遥远的城市去。为了生命的永衡，我要回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家。我的人生被那场战争连根拔起，让那股醒风血雨带到了那个城市，在那个遥远的异乡有了新的根系。因此，儿子不得不告别二老，去到那遥远的地方，承担起属于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和使命。”

志高停顿一会，稳定一下情绪后接着诉说道：“爹！您一生最喜爱我们祖国的古典文明，为了给我们这些儿女们争得一份受教育的机会，您大半辈子都被迫沉浮在商海里， 一直没能实现你对理想的追求， 使得您那满腹的才华，就这样默默地随你而去，没能留下应该有的那诸多的印记。而今，我把您所剩无几的作品全都作了一个抄录。我要把它永远带在身边，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随时都可以感受到您那古代文明的气息。”

“爹！您这一生一直生活在动荡的年代，一直渴望国家平安，可惜您早早地就含恨离开了人世，没能看到胜利时刻的到来。如果您看到日本鬼子被我们赶回了他们自己的老家，您一定会喜极而泣吧？如果您能看到现在这样一个统一的中国。我想您一定会诚心诚意地祝福？如果您看到您的儿女都成了国家的主人，您是不是会更加为之骄傲？。爹！您在天有灵就常到人间来看看，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您看过的那些书里描写不到的世界。”

“妈！您也是一位伟大的女姓，您不单有超群的智慧，还有一颗博大的心怀。您为了方家的这些子孙，从来没想过您自己的得失，总是以您那伟大的母性，爱着儿女，爱着丈夫，爱着与你血脉相连的每一个人。妈！您的儿媳也和您一样，她勤劳善良，为了我和我们的儿女们，她也总是放弃她自身的一切，全心全意地为她爱着的人而生活。”

“爹！妈！你们好好安息吧！等世界平安了，我带着妻儿再回来看你们，让他们到这里来认祖归宗。”

志高说罢，隆重地将手里没有烧完的香插在坟前的泥土里，然后向着坟墓拜了三拜。做完这一切，他不舍地站起来走到一旁，抬起头来向东边看去。此时的东方，才露出半边脸的太阳，竟如金子铸成一般，散发出无数耀眼的光芒，照得大地金灿灿一遍，世间万物全都象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霞衣。

全家人磕拜完毕，又回到兰园吃过早饭。志高正式要走了，大家心里不由得沉闷起来。见志高情绪也有些低落，志清走到他跟前，语气深沉地嘱咐道：“志高，男人在外面要以事业为重，如果你们将来没时间回来，你就多写几封信来，我替你告慰父母，要他们别为你担心。爹妈都是识大体的人，只要你在外面过得好，他们也就放心了，更不会怪你不能亲自回来。还有，他们最大的愿望从来都是寄望子孙能读上书。以后国家太平了，你要把精力多放在子女身上，别让他们过得像爹一样的无奈。”

“大哥，你说的是。爹妈他们一辈子都是为了他们的孩子活着，因此才有了我们这样的今天。将来社会平安了，再不用儿孙们去出生入死，为了我们这落后的祖国也要好好培养他们，让他们成为建设新中国的栋梁之材。”

“是！你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孩子的将来你应该比我考虑的更加长远。”

“大哥，我哪能考虑到他们的将来啊？像我一样，我自己年轻时都不曾想到，这一辈子会在北平度过那么长的时间，更不曾想到过我还能参加一个改朝换代的开国大典。因此啊，他们的将来我更不能说有什么长远考虑，眼下要做的就只能要他们多学知识，给他们的将来打好基础，……。”

“三哥！你这一走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志承紧走几步追到志高身旁，充满期望地问他。

志高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志承，深情地回答道：“这个时间，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会找机会带他们回来看看，让他们来认认老祖宗的门户。”

“有机会我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去。长这么大了，我还只在城里住过，其它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和志达是运气不好，读书的时候，正碰上日本鬼子在这里折腾，没能像你们一样出去读书，就连在城里读了这几天书都是断断续续。”

“你想去北平！我随时欢迎。去吧，有机会我接你们全都去看看。去看看过去皇帝住过的地方。”志高说罢，深情地回头扫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所有人。

……

一群人攀谈着，很快就来到方家的老屋。志高驻足在院门前看了好一阵，然后才不得不依依告别，一个人向离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