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入亥,天上无月,不要说整个临淄城都已笼罩在无边黑暗之中,就是淄水边上的天齐宫里,除了内殿内外以外,也皆已没入夜色。内殿里依然是灯火通明,苏秦等人都已离开了王宫,只有田弗一个人被齐王留了下来。
今天是特殊情况,赐坐是不用指望了,田弗微鞠着腰站在御案旁两三步的地方,双眼向上翻着,一直注意着御案后凝神不语的齐王。
好半天的工夫,齐王才幽幽叹了口气,仿佛刚刚才还了魂似的说道:
“为君不易,人皆不知为君之难,却道如何呼风唤雨。哼哼,寡人是大齐的国君,但这大齐便只是寡人一个人的么?寡人为大齐殚尽竭虑,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寡人为了什么。唉——”
这还是在纠结匡章的事……田弗虽然明白齐王为什么发牢骚,但听见他说没有一个人理解他,还是多少有些不舒服,忙接道:
“大王,平陆君向来倚老卖老,原先在朝里的时候便自傲其功,什么时候把别人放在眼里过?如今致了仕,不好好颐养天年,竟然还如此妄为。以臣之见……”
“好了,不要提这个了。”
田弗是个只能听差办差的主儿,匡章向来看不起他,他也跟匡章不对付,齐王哪能听不出他落井下石的意思,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
“匡章敢如此妄为,要说跟赵胜没牵连寡人如何也不信,可寡人刚才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是怎么跟赵胜勾连上的……田弗,平陆君府和驿馆各处寡人都着你派人监视,如今出了匡章这事,你怎么解释!”
“啊!这这……”
田弗吓了一跳,连忙作揖答躬的辩解道,
“大王恕罪,臣得大王之命如何敢有一丝纰漏,只是匡章那老匹夫带兵多年,做事极是小心,在他府里头做事的仆役本来就不多,又都是经他亲自挑选的,臣动了不少心思也没办法插进人手去,实在,实在……噢,还有驿馆那里,臣确实布下了不少眼线,可那赵胜很是规矩,除了出外拜访,向来不与闲杂人等来往,这些日子臣派去的人……”
“从来不与闲杂人等来往?”
齐王双眼一眯,立刻全是凶光,微微怒道,
“当真没有外人与他见过面!”
田弗深知自己办砸了事,张口结舌地“啊啊”了两声,这才应道:“也不是没与外人见过面。田世倒是去拜访过两回,可这是经了大王允许的。再说,再说,田世也没这个胆子啊。”
“田世……”
齐王要处理的事多了,虽然田世前来恳请拜访赵胜的时候,他出于不能将事情做绝,还需给反悔向赵留条后路的念头同意了田世的请求,但这对与连横来说也就是个小小的后手,齐王过后并未十分挂在心里,此时突然听见田弗提到这件事,不由警觉了起来,冷冷一笑道,
“他没这个胆子……明天大宴之后你即刻带他来见寡人,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诺诺,臣明白了。”
田弗大气也不敢出地连忙应下,抬眼处就见齐王脸色和缓了许多,像是刚刚才想起什么似地笑道:
“平陆君今年有七十六了吧?”
田弗应道:“正是,臣记得好像立了秋他便满七十七了。”
齐王笑道:“哦,也是快八十的人了……呵呵,自古中寿稀少,平陆君年纪不算小了。”
“啊!”
田弗心里猛然一惊,慌忙道,
“大王,平陆君声威不小,若是,若是……况且他向来行事小心,致仕以后连家门都不肯出了,怕是不容易办吧。”
齐王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笑道:“诶,他是大齐的功臣,寡人向来敬他……哼哼,早就怕了他了!”
说到这里,齐王满脸已是怒意,也不再装什么闲庭信步,恶狠狠的说道,“田文那混账东西如今虽然被除了,却还有匡章这老匹夫在掣肘寡人,寡人若除不掉他永远也别想自在!哼,只不过除掉他还需好好思谋思谋,不然引起军中动荡反为不美。这事还得慢慢来,做的隐蔽些才行。
寡人既然已打算破横改纵,倒不怕让这老匹夫多活些日子。你这样,过上几日你替寡人去那老匹夫的府上走一趟,就说寡人不听他的劝,如今弄得韩魏楚赵皆怨恨大齐,寡人很是追悔莫及,想请他重新出山扶鼎社稷,早晚请教,再不敢妄为。”
田弗是在匡章下台以后才爬上相邦佐贰之位的,哪肯再让匡章出来压自己一头?连忙劝道:“大王,这样怕是不妥吧。要是这样一去,匡章必然知道大王是为了今天的事,还不得觉着大王怕了他呀,要是真出了山军权再固,难免更是掣肘,只怕更是不易除掉他吧?”
齐王听到这里顿时急躁,勃然怒道:“糊涂蛋!寡人就是要让他,让所有人都觉着寡人怕了他,连这都不明白么?寡人看你连着相邦佐贰也不必做了!”
田弗刚才完全是出于私念想阻止齐王这样做,本来还想着再出个别的主意去收拾匡章,可主意还没想出来,就见齐王那里发上了火,顿时吓了个六神无主,一时之间哪还能想出更稳妥的办法?只得唯唯诺诺的应道:“诺诺,臣明白了,明白了。欲将取之必先与之。大王英明,平陆君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若是哪天不小心‘积劳’而亡原也怨不得别人。不过,不过臣就怕平陆君不买臣的面子,若是推脱还得大王亲自去请才行。”
田弗这样“明白事”总算是顺了齐王的意,齐王志得意满的微微眯起眼笑道:“这是自然,寡人就是要让那些看匡章还有那些看他眼色行事之人看看寡人是如何敬重他的。呵呵,平陆君年纪大是大了点,不过现在还有用处。若是他不在了,寡人还如何骗秦王先称帝?这样的‘宝物’寡人还需善待之才行,等大事定了再让他‘积劳’不迟。”
……
先秦时代依然保留不少原始遗风,其中一点就是君王权威远没有后世大一统时代那样恐怖。后世特别是到了中央集权极度加强的明清时代,皇帝对臣民有着完全的生杀大权,臣民对皇帝同样要无条件服从和敬畏,皇帝私人的事就是天下的大事,就算过个生日也要全天下一起庆祝才显得够谱。
齐王田地与后世的皇帝们有着同样的权力欲,但可惜命不好早生了几百几千年,所以在他四十岁大寿之时,虽然各国都派来了庆贺的使臣,但除了宫墙以内,就连临淄城也没有任何庆祝的活动。
相对于喧哗如常的临淄城,整刷一新的天齐宫里一早就已张灯结彩,近千的侍女寺人在各级宫中职司指挥之下没等天亮便开始了紧张有序的忙碌,将舞乐、筵席、排场仪仗早早备好。
巳午交刻,齐王后率各妃嫔、公子、公主先行拜贺齐王。
午时下三刻宫门开启,早已等候在外的齐国宗室中人和大小官僚按身份高低排列整齐,鱼贯进入宫里趋步璋信殿先行向齐王拜贺,而后绝大多数人退入院中相候,齐王则带着朝班卿士转至临华殿相候各国使节拜礼。
未时一刻,天齐宫门再启,齐国相邦苏秦和五位朝中上卿亲自迎出将各国正使礼迎入内前往临华殿相拜齐王。
未时正,寿宴正式在璋信殿开始,因为赴宴之人过多,璋信殿内没办法全部安排下,所以除了宗室各氏嫡传贵人、朝班卿士大夫和各国使节以外,其余人都被安排在了偏殿之内。
寿辰庆祝活动在宫里进行的有条不紊,完全是按原先计划好的程序进行,齐王没提任何多余的话,剩下的那些人当然也不好将别的话题插进去破坏齐王的心情。就在这同时,在临淄城东一条宽敞喧哗的大街之上则有一辆华贵的单驾马车快速向东驶去。这景象在临淄城实在太寻常了,寻常到除了挡住马车道路的人自觉避让以外,连个向它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白铎做到了商通天下的程度,寻常的经营当然用不着再去亲自操心,平常除了做些决策便是与各类贵人交往,今天值得他去巴结的贵人们基本上都去了天齐宫拜寿,白铎在生意上没有多少需要操心的事,自然又是一个难得“清闲”,将平常在场面上打点应酬的长子白瑾往王宫一派,自个儿则躲在家里优哉游哉了起来。
差不多到了未时,一名管事突然跑进了厅来,看见白铎正坐在几后读着书简,连忙禀道:
“家主,朝里的苏代苏大夫求见。”
“谁?苏大夫!”
白铎闻声愕然地放下了竹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顿时脱口问了出来。那名管事是在白铎身边说的上话的人,摸了摸脑门连忙应道:“是啊,小人也正在奇怪,今天不是大王寿诞么,连大少主都去拜贺了,怎么苏大夫却来咱们府里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老夫有疾不能去宫里朝拜,还不许人家苏大夫有个四五的不去赴宴啊?走走走,快去迎接。”
白铎假装有病,派白瑾前往朝贺的原因他自己知道,别人也清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更是对苏代这个齐王心腹的到来感到惊疑不定,一瞬间早已不知猜了多少可能性,但不管苏代为什么来,白铎都不敢怠慢,连忙领着那名管事快步迎出了府去。
苏代因为在齐国资历浅,没有过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所以在朝里官职并不高,只是个上大夫,但避不住他这半年来迅速成为齐王的心腹,再加上又有个当相邦的哥哥,谁敢怠慢他?白铎坐着买卖更是谁都不敢得罪,当下迎出府门,极度热情地将这位熟络的朝堂客卿迎进了府去。
两人在正厅之中客气一番分主尊位坐下,珍奇的茶水往几上一摆,满腹心思的白铎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笑道:
“今日大王寿辰,苏大夫君上股肱,怎么……”
“呵呵,大王寿辰是寿辰的事,在下公事缠身,还是得忙别的才行。”
苏代在齐王面前跟他哥苏秦一样唯唯诺诺,但出了王宫却是一幅儒雅淡定的君子之风,两句话半隐半露地一笑,接着转口道,
“在下刚刚奉大王之命出了趟城,回来路上恰好经过尊府门前,这不就进来讨口水喝了么,呵呵。”
讨口水喝?不是专门来的……苏代这些话白铎怎么都不肯信,可面上却不能说出来,连忙附和着笑道:
“苏大夫公务繁忙之余屈尊下府就对了,在下是个买卖人,这云泽好茶确实不缺的。哦,对了对了,那个谁,快去包些好茶来请苏大夫一会儿带回去品尝。”
茶叶可不是常见的东西,白铎上来就开了大口,苏代顿时受宠若惊,忙欠起身摆手拒绝道:“白家主这是做什么呀?使不得使不得。在下只是过来……”
他这里一推让,白铎更是来劲,冲着门外又高声喊道:“老秦,包两包过来,要大盒。”吩咐完外边,紧接着又转回头冲连连向他摆手的苏代呲着牙笑道,“苏大夫万万不要推辞啊,不过就是两盒茶叶的事,在下这里哪能缺了这些?您回去和苏相邦分分就是,要是再推,那可就是说在下在巴结啦。”
白铎敢把“巴结”两个字说出来当然是为了说明自己并非巴结,他大商大贾的钻营投机的事自然没少做,两年前苏代刚刚来到临淄被齐王安排了个中大夫的小官职,那时候苏秦还不像现在这么炙手可热,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苏代,但白铎仅凭直觉便已经确定这对兄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没过几天便不显山不露水,完全以朋友的身份和苏代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客卿搭上了关系。其后苏代地位越来越高,成为白家在朝里的一条路子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所以即便他们俩都知道这朋友关系里带着利益成分,但苏代公务之余到白家来坐坐却算不上什么突兀的事,至于白铎见话赶话送他茶叶自然也不能说是专门巴结他了。
苏代被白铎堵了嘴,便很是“无奈”的叹口气笑道:“好好好,白家主不是巴结,这茶叶在下收下还不成吗。呵呵呵呵……呃,白家主,最近这段时间你可得注意些西边的生意,在下可听说那边不是太稳妥。”
得了好处当然得干点投桃报李的事才说的过去,苏代很是配合的透露了点“机密”,白铎微微一愣,欠身问道:“西边?苏大夫是说……”
“秦赵那里,听说最近他们两边有点不对付。呵呵。来来来,请请。”
苏代很是神秘的小声说了一句,接着捧起茶盏让了让白铎便凑在嘴边轻啜了一口。白铎似有所悟的“哦”了一声,忙道声谢陪着苏代端起了茶盏。
苏代啜了一口,砸着嘴品了品茶香,接着便放下茶盏,微微欠身像拉家常似地笑道:“说起赵国,在下还真想起了一件事……嗳,白家主,在下怎么听说令千金跟赵国相邦似乎,好像……呵呵呵。”
白铎见苏代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弄了个大红脸,却又不好当真发火,只得尴尬的陪着笑了一声,忽然想到苏代这样一个极会看事之人今天七绕八拐的来揭自己的短绝不会是无意之中得罪自己,猛地便是一阵灵醒,虽然一时之间难解其意,不知是福是祸,但为稳妥起见,还是连忙挤出一张苦脸道:
“唉——苏大夫别提了,在下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闺女,丢人都丢到他国去了。您说这孩子她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让我这当爹的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呐?唉,当着别人的面这些话在下还真说不出口,苏大夫不是外人,在下说句不见外的话,我啊,如今恨不得不要这闺女了。您说,您说……嗨呀,在下这老脸哟……”
白铎话是没再继续说下去,可手却没闲着,话音一落便“啪啪”地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两下。苏代见他对自己动上了手,忙欠起身像是要拉住他似地劝道:
“白家主这是干什么呀?好了好了好了,在下闲着没事跑您这里来讹你的茶叶不正是没拿自己当外人吗,要不然哪敢提这事儿呐?白家主先消消气儿听在下说句实话,在下今天路过您这里突然想着来拜访一番正是为了这事儿。您呐,不是在下说您,这算什么丢人的事呀,您不想想,赵相邦是赵国公子,上哪找这样好的女婿……嗨嗨嗨,白家主别急呀,在下并不是说风凉话,而是就事论事。
您好好想想,令千金本来就中意赵相邦,都到了走而不舍的地步,您若是再应将他们拆散,那不是毁了这孩子一辈子么,她今后还能不恨你?白家主,您听在下一声劝,事儿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咱们就得按着这个份上去办,再去顾着颜面根本没用处。您说您,啊,赵相邦都来临淄这么久了,他公事繁忙来不及拜您,您就当真这样抻着?糊涂啊。”
苏代前仰后合的一通说,又是语重心长,又是推心置腹,顿时将白铎弄了个一头雾水。白铎从苏代的话里隐隐觉出了些什么,却又不敢确定,愣怔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小声问道:
“苏大夫要是真不拿在下当外人,在下问句不该问的话苏大夫千万不要责怪……在下,在下怎么听说,怎么听说,赵相邦似乎得罪大王了呀?”
白铎这些话说的很是取巧,将齐赵之间的国仇偷换成了赵胜和齐王之间的私仇,这样一来若是判断错了形势,便好往回收了。苏代斜着眼向他神秘的笑了笑,嘿嘿说道:
“白家主这不是试在下的话么。根本就没有这么档子事儿,这些日子大王与赵相邦极是谈得来,还说赵相邦比咱们苏相邦……哦,还有秦国那个魏相邦都会办事。您说说,大王都这么说了哪会什么得罪呀?”
“大王说……”
白铎愕然之下细细品咂起了这番话,还没等他完全想明白,苏代便又接上了话道:“是啊,在下跟白家主是什么关系,难不成还能骗您?白家主还是听在下一声劝,赵相邦不管怎么说也是公子王弟,咱们许他事忙怠慢,可不许自己没来由的充大。以在下看,你们彼此抻了这么久,若是再让赵相邦先来拜您怕是不妥,倒不如您先去拜见一番的好。若是实在拿不上这个脸,就算让白少主代行不也是好的吗?只要别让驿馆里的其他人看见就是了。”
“诺诺诺,还是苏大夫看得深,在下险些办错事了。好好,在下明日便让瑾儿去驿馆拜见赵相邦。苏大夫尽管放心,瑾儿做事有分寸,绝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看见他;没来由地来戳白家的脊梁骨。”
白铎完全明白了苏代的意思,心弦顿时完全放松了下来,虽说依然是让自家闺女去给别人作妾,但齐赵之间这些暗底下的变化悄然化解了白家的危机,终究还是令他心花怒放,连忙乐不吱儿地答应了下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