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位这东西有时候说不清楚,就比如说匡昱和田单两个人,虽然田单与齐王和田法章的血缘关系远比匡昱近的多,但因为他是庶出的庶出,即便依然姓田,地位上却已经接近庶人,只能靠给别人当差听命来养家糊口。
匡昱却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他的曾祖父田鲔是他们这一支的最后一代田氏族人,到了他祖父匡章这一代已经另立一氏以示脱离田氏公族,早已经“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因为匡章为齐国立有盖世功劳被封为平陆君,匡昱这个平陆君府嫡长孙的地位便远比田单高得多。所谓阴差阳错概莫如此。
田法章在田单刻意之下极不情愿地暴露了身份,当下难免矜持,坐不多久就带着匡昱和田单匆匆地走了。田单在赵胜“抢先”的情况下已无再多说什么的必要,只是嘴角向上翘了一翘便默不作声的回归到匡昱跟班的角色,临走时跟在与赵胜相互鞠让的田法章和匡昱身边亦步亦趋,根本没有插上话的机会,走出老远才暗暗的回头看了赵胜一眼,目光中蕴含之意极是复杂。
赵胜刚才见田单进退有据,处事果决,更是深信他就是将来那个不一般人物,却从来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尴尬的出身,多少有些替他鸣不平,顿起惜才用才之意,只不过也就只能想想罢了,别说田单是齐国宗室中人,就算他不是,刚才当着田法章和匡昱的面,赵胜也不可能表现出一点心思。这时候见田单回头看自己,也只是和善地向他点了点头便再无表示。赵胜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办?齐国的太子爷田法章就在前头,总不能当着他的面把田单喊回来对他说“老田家对你不公,你跟我去赵国”吧。
匡章确实是一心坚持齐威王和齐宣王合纵政策的,但说来说去最终还是为了齐国利益考虑,就算下定决心要靠向赵国一边,所要做的事也不会告诉赵胜。匡章暗中做了什么赵胜无从知晓,但很快,这一行动的影响便显现了出来。
就在寿宴头一天晚上,齐王突然破天荒地在半夜里将苏秦、田弗等一众心腹重臣传进了宫去。苏秦他们此前早已跟齐王商量好了寿宴上不做任何表态的对策,到今天白天的时候齐王依然没有表现出对这一既定政策有何改动的迹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再加上他们这些日子除了忙其他公务还要操办祝寿的事,早已忙了个四脚朝天,明天一早还得早起忙活宴席的事,自然早已就寝。突然被人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又从传旨的人嘴里套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也只能在迷糊中连忙赶去了王宫。
这次被传进王宫的总共有五个人,除了苏秦、苏代兄弟和田弗以外还有两名卿士,几个人在相差仿佛的时间到了宫门之外,片刻的功夫聚齐一处相互询问了询问,见谁都不知道齐王这是在发什么疯,任谁也都明白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件。
王宫内殿之中灯火通明,齐王袍服整齐地在御案前负着手来回踱步,灯烛光芒映照之下,微垂着的脸上神情捉摸不定,满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旁边则战战兢兢的站着临淄守将陈旭,至于伺候在旁的那些寺人更是小心翼翼,见苏秦、田弗等人急匆匆地跨进殿门时齐王向他们微微摆了摆手,连忙乖觉地鱼贯退了出去。
“臣等拜见大王。”
“众卿平身。”
等苏秦他们大礼相参以后,齐王随意的一挥手,连赐坐都没说便急匆匆的坐到了御案后边,苏秦等人见他这样一副做派,不许细思也能猜到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相互之间交换个眼神,身为相邦的苏秦忙向前跨了半步,恭谨的鞠身问道:
“大王,明日大宴筹备已毕,大王这是……”
齐王抬头扫了苏秦他们一眼,面色肃然的沉住声道:
“匡章通赵之事你们知道不知道?”
“啊!章子通赵……”
“这,这怎么可能!”
……
齐王突然爆出来的这份料实在太猛了些,御案之前站着的六个人一时间差点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了齐王的意思,纷纷惊声叫了出来。齐王见他们这样猝然的模样,脸上更是一黑,恨恨的哼了一声,砰的一拳便砸在了几案上。
“这个老匹夫欺寡人太甚!当年寡人刚刚继位便与寡人反着来,寡人念他是宗室老臣不愿与他计较。他,他如今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
齐王这一通没头没尾的怒火全是在场这些心腹之臣以前早就知道的事,众人顿时听得没头没脑,倒是田弗亲信两者兼具,在齐王面前好歹大胆许多,连忙问道:
“大王,章子……不,不,匡章做什么了?”
“哼!”
齐王又是一阵愤然,
“匡章这老匹夫明着欺到寡人脸上来了,他明明知道外任之将未经君上许可不得擅自交通,他竟敢在这上头动手脚向寡人施压。今日酉末闭城前稷门那里拿住了个要偷偷出城的汉子,居然是给田触传递私信之人……哼哼,好你个匡章,竟然给寡人来这一手,你以为寡人当真好欺吗!”
苏秦他们见齐王没说完情况又恼上了,忙连声不迭的劝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息怒?寡人被那老匹夫这样戏弄,能息得下怒吗!”
也不知齐王怎么被戏弄了,狠狠地拍了一阵几案,已然是暴跳如雷,不过没过多大会儿工夫他便渐渐平下了气来,黑着脸怒道,
“你们有所不知,这老匹夫越老越不是个东西了,这样的手段竟然也使得出来。那汉子临夜出城,又牵着匹马做出一副远行模样,门禁上岂会不上前查问?谁想这一查问却查出了事来,那汉子不等人问便要狂奔出城门去。门禁的兵士在城门之下将他住,这么一搜身便搜出了平陆君府的凭牌。
匡章那老匹夫的颜面好歹还顶些事,门禁上的兵士不敢过多得罪,见那汉子说他有话要说,虽然不敢放他,却也稍稍松懈了些,谁想那厮竟然说,竟然说……唉!陈旭,你告诉他们!”
“诺诺……”
陈旭虽然是临淄守将,但在苏秦他们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见齐王自己说不下去推到了自己身上,本来就灰扑扑的脸上更是灰了一层,战战兢兢的应了一声,又犹豫了片刻才磕磕巴巴的道,
“那个汉子说,说……大王为、为、为君不仁,贪图,贪图小利而忘大局,不,不足以服,服众,大齐……大王……”
陈旭说到这里都快哭出来了,乞求似地向齐王望了一眼,齐王立刻怒目道:“讲!”
“诺!”
陈旭被逼到了墙角,干脆也豁了出去,口条顿时理顺了许多,
“那个汉子说大齐早晚要亡在大王手里。匡章身为宗室之人,深蒙两代先君重恩,绝不愿坐视家国沉沦,所以要召集门下将领逼宫,若是大王不肯收回成命,他们便以血谏。那汉子说他自己就是被匡章派去联络田触将军的,另外还有多路人已被派出联络其他将领。他,他说自己失了手被拿下,已经不准备再要这条命了,要以一死来谢匡章对他的厚恩。那些兵士早就被他说的话吓着了,哪曾想到他说完话来便挣开兵士们的控制一头撞死在了城门沿儿上。
兹事体大,下头人不敢擅作主张,当即便报知了末将,末将禀奏大王后带着那汉子的尸首前往平陆君府,没有明说来意,平陆君便说此人原先是君府里的门客,昨日偷府里的东西被重责一顿以后撵了出去,却并不知为何会寻死。所以,所以……”
陈旭这些话已经将整个经过清清楚楚交代了一遍,虽然听上去就是个受过门客报复家主的桥段,但苏秦他们却越听越心惊,听见“血谏”两个字,心脏立刻狂跳了起来,纷纷想道,这血到底是谁的血呀。
田弗嘴唇哆嗦了哆嗦,连忙道:“大,大王,只怕此人当真是诬陷匡章吧。匡章他心机深……呃,呃,老奸巨猾,如何会做这样的傻事呀……”
“诬陷?”
齐王立刻怒气冲冲的打断了田弗的话,急咧咧的道,
“早没出这事晚没出这事,偏偏连横合纵最为急迫之时出了这事,你相信那汉子说出这种话当真是赶巧了不成?匡章这个老滑头,找一个亡命之徒替他把话说出来,接着便推个干干净净,以为寡人好欺负吗!”
苏秦他们听齐王连连问自己是不是好欺负,虽然都没敢搭话茬,但心里却已经有了一致的意见,这事儿上齐王还真是好欺负。匡章既然敢办出这样滑稽的事,前前后后必然早已做好了各种准备,绝不会一丝纰漏,就算齐王当真去严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也只能以匡章说的为准来个不了了之。至于说会不会因此得罪齐王,估计根本不在人家章子考虑之内,本来他就与齐王不合,就算再多一点不合又能怎样。至于他去世以后家里的事估计也早已做好打算了。
这事已经很明显不过,齐王已经认准了匡章这是在耍他,而且一时之间确实也没办法拿匡章怎么办,不然的话也不会这样气恼了,苏秦一直注意着齐王的脸色,暗自拿定了主意,先悄悄向苏代使了个眼色,这才小心翼翼的鞠着身说道:
“大王,以微臣愚见,这件事恐怕不是偶然。这些日子韩魏宋燕各国使臣皆已表示出反对攻赵的意思,大王对他们不予理睬,要以此给他们施加压力,他们倒还没什么,赵国相邦却未必不会找其他向大王施压的路子。以臣估计,此事必然与赵胜有牵连,不过匡章一向深恨孟尝君,此时又有迹象表明孟尝君去了魏国,却不知赵胜是怎么劝动的匡章。”
“唉。”
齐王听到这里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才缓缓说道,
“匡章已经渐渐失势,本来并不可怕,赵国与他国合纵也不可怕,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里应外合,大齐若是因为匡章自己先乱了,还如何谋赵……”
苏秦连忙应道:“诺诺,臣也正是这个意思,国内不安便谈不上出兵伐外,不过以臣了解,平陆君虽有些一根筋地要合纵,但说起他自己来倒是一心向齐的,本不足为虑。只是这样一来,大王若是不将平陆君安抚好,连横的事怕是便难办了。”
“唉,谁说不是啊……匡章这老东西这么多年在军中威望不小,如今虽然已经被迫隐退,军权渐夺,但若是当真不准备要命了,跳出来说句话却也必然会影响些士气。寡人原先除了明明暗暗的压他,还一次次地暗中向他透露田文的消息,就是在设法安抚他,谁想最后还是……”
齐王满脸都是无奈,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时,苏代突然说道:
“大王,如今大齐当真只能从赵国身上取利么?”
“嗯?”
齐王正在纠结自己的心思,突然听见苏代问他,微微一愕之下双眉一紧,略带着些怒意道,
“这叫什么话?你早干什么去了,这时候又跟寡人说这种风凉话!”
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触怒齐王,苏代微微哆嗦了哆嗦,但还是强自沉住气小心翼翼的躬身拱手道:“诺诺,大王息怒……不过以微臣愚见,今天平陆君的事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个为大齐牟利的良机,只要大王能顺势而为,必可成就千秋霸业。”
齐王见苏代说的认真,并不像胡扯的样子,但还是苦笑了一声道:“还什么千秋霸业……苏代,你也想像匡章一样戏弄寡人不成?”
“微臣岂敢。”
苏代连忙深深鞠下身去禀道,
“大王您想,韩魏宋楚各国为何明明知道赵国绝非齐秦两国对手,还要顶住压力站到赵国一边?还不是因为害怕赵国灭了,齐秦两国更加强势,他日难免有席卷天下之举。如今燕国也不得不站出来反对,岂不正是因此么。他们为了免去赵国之危他日落在自己头上,不如此也得如此了。
若是大齐国内一心对赵,韩魏楚燕难免要好好考虑考虑得失,但大齐若是不能一心,他们便更会与赵国站在一起,绝不会有二心的。若是当真打起来,赵国以哀兵之勇,又有南北臂助,胜负只能在五五之间,对大齐来说实在得不偿失。但如今大齐与秦国连横的势已做足,大齐若是抢在秦国之前退出连横,别说韩魏楚燕宋必然要仇秦而亲齐,就算赵国也免不了靠向齐国一边,一心要在秦国身上出出气。这便是大齐可以借助平陆君之事全身而退,借此在别出取利的机会所在。”
这意思不就是借匡章的事来个示弱,通过退出连横将合纵各国拉到齐国一边来,让他们单单去恨秦国么……齐王之前一直在想怎么坑赵国,突然听苏代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觉来了精神,点头问道:“哦,爱卿之意应当如何行事?”
苏代见齐王已经感了兴趣,心弦顿时一松,笑道:“很简单,在‘帝位’两个字上做文章。大王您想,所谓祸患起于浮萍之末,皆在不经意之间,大王不妨先用接受东帝称号敷衍秦国,并向他们说明大齐内事不稳,还需先安稳了内事才能称帝对赵,并力促秦王即刻称西帝来为大王增势,以便更易压服大齐国内的异议,这样一来秦王必然会欣然应允。
到时候秦王称了帝,若是天下能对他处之安然。大王就可以称帝,也不算落于人后,而且还能留下谦让之名。若是秦王称帝以后各国都憎恶它,大王不妨将计就计不再称帝,这样一来必然能收服天下各国之心。这乃是可进可退之道。”
齐王越听越对味儿,不觉眉开眼笑道:“不错,秦王固然有灭赵的心思,但与寡人连横图赵却是为了应对小合纵,不管成与不成,秦王也都想借此威慑天下,所以这帝位么,其实他早已渴慕已久了。”
你难不成不是渴慕已久……苏代低着头暗暗撇了撇嘴,连忙附和着笑道:
“大王英明,正是如此。不过以微臣愚见,赵国毕竟是大国,攻伐不易,既然能借此将各国都拉到大齐这边,大王何不加以利用一番呢?等秦王称了帝,大王不妨传檄天下,怒斥秦国的狂妄之举,并执牛耳重起合纵,到时候……”
“你等一等……”
齐王忽然抬手打断了苏代的话,皱着眉思索了半天才有些犹豫地抬头道,
“寡人怎么听着你这样说对大齐增益并不大,反而遂了赵国的心意呢?”
苏代连忙笑道:“诶,怎么会对大齐增益不大呀。这合纵其实也就是个虚名,只要山东各国对秦国同仇敌忾,自然会全力攻秦,到时候大齐岂不就可以借机以迅雷之势拿下宋国了么。”
“宋国?”
齐王猛然一凛,还没有完全回过味来,一旁的苏秦已然惊喜无限的接上了苏代的话。
“大王,苏代说的不错。宋国本来就比赵国弱小许多,这些年若不是有魏楚各国帮衬,以他们自身之力,只怕早已并入大齐。只要大王做出全力合纵攻秦的架势,宋国必然对大齐放松警惕,到时候魏楚赵各强国兵力都顶在西边,宋国也必然会分出兵力前去攻秦,这样一来一时之间谁还能有机会回手救宋……”
“好!”
齐王啪的一声拍在了几上,心气顿时高到了爆棚,双目之中目光凛然无比,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
“宋国借的乃是魏楚之力,寡人偏偏要让他借不上力,看他孤力之下能撑住我大齐雄兵几日攻伐!哼哼,泗淮之地南制楚西制魏,只要拿下泗淮,寡人就算没有东帝虚名,却也可得席卷天下之势……呵呵,匡章啊匡章,你想戏弄寡人,寡人却要好好地谢你一番才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