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十点，我没去上医学系开的一门选修课，而是穿得干干净净，骑上摩托车，赶到了何文婷所在的无州市实验中学。

那个学校的南边不远处，就是无州市妇幼保健院。医院旁边有一条臭水沟，水源就是无州市民的生活废水，流动着汩汩的白色泡沫，腐烂的枯枝败叶都浮在上面，水沟边还有一大片龌龊的垃圾。

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跟着我的生身之父韦西川，来无州城赶会——全名叫作物资交流大会。那真是我小时候的奇观，会上卖什么的都有，还有各种歌舞团、戏班子的娱乐活动，煞是热闹。

我记得那时父亲是骑着自行车，带我来到无州城，经过东关这条臭水沟附近的时候，父亲停了下来。因为水沟东边就是一个斜度不小的大上坡，我们就下了车子，往上步行。

就在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这条臭水沟。作为一个在陶镇马陈村长大的农村孩子，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连这么一条宽达四五米的臭水沟，都当作了一个奇景。因此那些情景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

现在，再次看到这条臭水沟，我的记忆一下子打开了闸门，脑海中浮起了小时候，父亲带着我来无州赶会的情景，我想起了父亲那宽厚的脊背，爽朗的笑声，不禁感慨万千，泪眼潸然。

就在这个大斜坡（无州话叫作崖头）上，臭水沟附近，下午我们回家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

那天父亲带着我，骑车下斜坡，速度越来越快，父亲没有控制好车速。而这时候，从实验中学背边的小巷子里，突然走出来了一个六七十岁的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父亲躲闪不及，竟然把人家一下子撞倒在地。我和父亲也随着车子的摔倒，而狠狠地摔在了路上。

这要是现在，那老人不讹我父亲几千块钱，这事儿能算完？可是那时候民风淳朴，根本没有碰瓷这一说。那个老头子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不但没讹钱，还帮着我父亲扶起车子，把我抱起来。父亲一个劲向老人道歉，老人心地善良，一再说道：

“没事，我这把老骨头摔打惯了，不要紧的，还是孩子要紧！好在孩子没摔破头，就是万幸啦！年轻人，以后骑车子可慢着点啊！”

就这么着，老人帮父亲把我抱上车子后座，目送我父亲慢慢骑车走了。父亲摔破了腿，蹬车子也像走路一样，有一种一瘸一拐的感觉。

唉！回想到这里，我不禁由衷感叹：

那时候的人心，为什么都那么淳朴善良呢？现在的人为什么这么坏呢？刚看到一个新闻，有个八十多的老头子，坐公交车嫌女司机让他出示老年卡，居然拿起拐棍来，把人家女司机恶狠狠揍了一顿！

也许，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

现在的人啊，哪怕是多年的老同事，有什么事情不合意，比如你在一些场合发了几句牢骚，说不定他就会到法院告你侵犯了他的名誉权，跟你索要巨额精神损失费呢！

这都是些什么烂人啊？为什么都这么变态了啊？难道都是市场经济惹的祸，使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了？

……………………

走过那条臭水沟之后，我在浮想联翩之中，到了实验中学校门口。

我毕恭毕敬地跟保安大爷说明了情况，表示要到学校里看望我妹妹何文婷。保安让我登记了姓名，我就顺利进入了校园。

说实话，我心里觉得这些保安简直是形同虚设，如果我是个坏人，随便撒几句谎，这不就可以很轻松地混入学校了吗？

实验中学的学生们的校服，以红色和白色为主，样式单调乏味，乍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布袋。女孩子穿上身，即使再好的身材，也肯定得埋没了。不过，我看着校园里那些青春洋溢的初中女学生，感觉还不错，都挺素净大方的。

我打听了一个学生，知道操场在教学楼西边，就走过去。远远看见何文婷正站在操场的入口处，东张西望地往这边瞧着呢！

显然她也看见我了，右臂高高地举起来，向我挥动。她今天穿得很精神，一副小运动员的装束。

我向何文婷快步走近。她冲我笑着，很高兴的笑容，同时使劲地往地上跺着脚。何文婷那圆润修长的双腿，在春天的阳光下晶莹剔透，美得简直惊心动魄。她脸庞上有一层淡淡的汗毛，就像新鲜的毛桃表面上柔软的绒毛。

何文婷那略微嫌厚的嘴唇张着，富有弹性的下巴微微地翘着，送给我一个甜美无限的笑容。她那刚刚有一点隆起的小小的微妙的胸脯，还有那男孩子似的窄窄的臀部，让我简直不敢细看下去。我的心不禁砰砰地跳着，我对她真的已经爱入骨髓了。

我走到了何文婷身边。她紧紧地拉了拉我的手，让我悄悄地站在操场东边那丛柏树旁边。她说只要我安静地看着她在不远处的跑道上奔跑就可以了。

我本来以为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领跑，当一个名副其实的护花使者呢！那样的话，我当然会感到有些紧张，现在何文婷这么一说，我的心情一下子就释然了。

说完这些话，何文婷莞尔一笑，转身要跑。我记起口袋里刚买的一块巧克力，连忙叫住了她，递给她。我微笑道：

“长跑前吃这东西会更有劲的。”

何文婷甜甜一笑，立刻撕开了包装纸，一把把巧克力塞进了嘴里。她那雪白的贝齿，在我眼前闪亮了一下，整个春光增添了无限明媚。她挥一挥手，跑到了操场里。

我掏出烟盒，点上一支烟，默不作声地站在柏树丛旁边，心情复杂，呆呆傻傻，一会儿甜蜜，一会儿忧愁。

我知道我的状态如同一个傻瓜。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丫头，发出的娇声软语的一个命令，就让我如闻纶音。为了驱除她的紧张与脆弱，我心甘情愿地像一尊石头狮子一样，隐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默默地尽职尽责。

尽管被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如此支使，这情景显得有几分滑稽，可是我却满心快乐。是的，我爱她，我就是这么喜欢她。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长跑测验开始了。一群女学生像一群小鸟一样，从起跑线飞了出来。我紧紧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何文婷一开始跑得很快，占据了队伍的前三名的位置。但是在快跑完第一圈的地方，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真替她捏了一把汗。

何文婷渐渐跑到距离我大约五六米远的地方了。她努力地把头转过来，寻找我的身影，看到我之后，微微一笑，迅速转过头跑开了。她两只拳头紧紧捏着，小胸脯一起一伏，脸蛋非常苍白，汗珠已经粘住了她耳边的头发。

看着她那副吃力的样子，我紧张得呼吸也有些停滞了。

好不容易快到终点了，何文婷积蓄起最后一点可怜的力量，艰难地往前冲刺。最后一个箭步，她终于过线了。成绩还可以，是那十几个女生里的第七名。

我看到何文婷弯下了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着，同时她转过头来，眼睛远远地朝我这边瞄过来，有气无力地冲我挥了挥手。

我正迟疑着，是否走到那群女学生当中，过去安慰一下何文婷。这时候，似乎那个光头矮胖的体育老师，宣布提早下课了，那些学生们一窝蜂地冲出了操场，有的涌向了厕所，还有一些人往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跑去。

何文婷却没有跑，她慢慢向我走了过来。我迎上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看我一眼，懒洋洋地说：

“今上午已经没课了，咱们一块出去吧！”

“那好，我们出去一起吃午饭吧！”

何文婷点点头，软绵绵地笑着，慢慢跟着我向外走。在校门口，我对保安说：

“我妹妹肚子疼，要带她出去看看。”

保安点点头，我们走出了校门。

……………………

我们在距离学校不远处，找了一家看上去还挺干净的小饭馆，找了个临窗的桌子，可以看到窗户外面的街景。

何文婷一屁股坐下来，嚷嚷着要先喝饮料，我就给她要来了一瓶可乐。她“咕噜咕噜”一气喝了大半瓶，然后开始和我聊一些闲话。

上菜之后，她开始吃东西，没有再开口说话，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盘子里的食物。她偶尔拿餐巾纸擦汗擤鼻子，姿势很文雅，就像一个成熟庄重的大小姐。

我吃得不多，几乎一直在看着何文婷。她吃东西时的那股子认真劲儿，孩子气的神态，让我心里感到很踏实。

我们此时此刻正在一家普通的小饭馆，吃着东西，没有忧愁，没有不适，打发着悠闲美好的时光。仿佛周围一切都在正常地运转，而我们俩似乎已经天长地久，未来的感情生活也没有任何阻力。

当然，这只是一场短暂安稳的美梦，世界的残酷血腥，很快就要降临我们的生活。也许这是我在青春时代，最后一次最完美的爱情了。

生活正像不远处的臭水沟里的一片菜叶子，偶尔会遇到漩涡，然后慌乱不堪地漂向前方的水面，漂向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