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少女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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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了,我为自己对何文婷的爱情自责不已。同时也因为,我确实感受到了她对我的爱。她在文化广场附近的那个饭店里,不是已经明确对我表白了爱情吗?何文婷那么紧密地拥抱着我,那种激情甚至远远超过了李雨馨对我的感情。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难道真会早熟到对一个二十岁的男青年,产生真挚的爱情吗?这会不会是一时的冲动,如同昙花一现,而不会持久芬芳?我如果放弃李雨馨对我的爱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选择何文婷这个小女孩儿,会不会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败笔?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她的痴情究竟能够保持多久呢?这种爱情值得我为之放弃一切吗?历史上有过这种爱情的范例没有?

半夜里,我忽然想起了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创作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打开我的床头小台灯,找到了这篇小说,重新认真阅读了一遍。我不禁陷入了沉思:何文婷是小说里那样痴情的女孩吗?我具备那个作家那样的魅力吗?

这篇作品讲述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饱蘸着一生的痴情,写下了一封凄婉动人的长信,向一位著名的作家袒露了自己绝望的爱慕之情。小说以一名女子最痛苦的经历,写出了爱的深沉与奉献。高尔基曾经评价这篇小说“真是一篇惊人的杰作。”

小说对女人心理变化的拿捏非常到位,再加上细腻沉静的文字,将这部小说的内容表现得淋漓尽致,诠释了一个少女用一腔孤勇,倾慕一个男人一生的感人故事。

内容简介

小说以书信的形式讲述了一位女子在弥留之际,在她死去的孩子身旁,写下了一封凄婉的长信,向作家R诉说了她潜隐了一生的激情爱恋和情感痛苦。

由于父亲早逝,女孩与母亲过着深居简出,小市民的穷酸生活。随着时光的沉逝,女孩开始厌弃她与母亲的现实生存状态。女孩十三岁时,邻家搬来了一位英俊潇洒的年轻作家。对于一个生活天地非常狭小的女孩来说,在另一个大世界里颇有名气、英俊潇洒的作家是一个奇迹,对于女孩来说作家是一个诱人的谜,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把一个十三岁女孩的全部精力一股脑用来窥视作家的生活。

一次偶然的机会,女孩与迎面走来的作家差点撞了个满怀。无人生阅历的女孩不知道作家对他身边的女性一概投去的那具有吸引力的、既脉脉含情又让人销魂的、天生诱惑者的目光和他那惯有的对女性温柔殷勤的态度并不意味着爱慕,她以为作家的柔情只是给她一个人的,于是从那一刻起女孩的心便永远属于他了。

女孩原先在学校里学习不太认真,但自从作家来了以后,女孩的生活整个变了样。成绩由班里中等一跃成为第一名;阅读上千本书,且每天读到深夜,因为她知道作家是喜欢书的;突然坚持不懈地练习钢琴,因为她认为作家是喜欢音乐的;她生怕作家会因为她那条旧学生裙打了个补丁而瞧不起她,因此每次上楼的时候,总是用书包挡在补丁上。

女孩16岁时因母亲改嫁举家迁往异地。她在单相思的苦恋中度过了青春时光。当她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少女的时候,童年时对作家的崇拜和暗恋迅速发展成为炽热的爱恋。为了将来能和他在一起,成年后她独自回到WYN,每天晚上悄悄来到作家住宅的周围徘徊,默默关注他的行踪。

起初她只想看作家一眼,碰见他一次。一次的偶然机会,作家兴冲冲地横过马路来,把挑逗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却胆怯羞涩地逃开了。但是她的内心却是多么希望他能注意她、认出她、爱上她。一天晚上,作家终于注意到她了,然而从作家好奇地、饶有兴趣地注视少女的神态中,她立刻意识到作家没有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邻家女孩,这是女孩第一次遭受到没有被认出的命运。

在日复一日望眼欲穿的痴情等待中,容貌出众的少女终于引起了作家的注意。他们度过了销魂荡魄的三夜,那浓情蜜意的缠绵和缱绻令她心醉神迷、终生不忘,但她却没有诉说对他的爱情,而是希望作家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心里能激荡起某个模糊而遥远的回忆,然而作家还是没有认出她这个当年的邻家女孩。

当少女意识到作家喜欢对所有女人滥施爱情,却不愿作出任何牺牲的时候。她不想让作家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甚至因此而恨她,于是在贫民医院里生下孩子后,独自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因为少女无意识中的欲望就是寻求作家对自己的认可,她要让作家想起她的时候没有一丝忧虑,使自己成为他所钟情过的女人中独一无二的一个,让他永远怀着爱情和感激来思念她。

为了能让他们的孩子能在良好的环境中接受教育,长大后像作家一样跻身于上流社会,她不惜委身于一个个有钱的男人,但又拒绝倾慕者们的求婚,为的是不受婚姻的牵绊,保持自由之身,幻想将来有一天能够回到作家身边。

在随后的岁月里,她和作家常常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公园里,在大街上相遇,她的内心一次次发出深深的呼唤:

“认出我吧,认出我就是你邻家的女孩!就是那个少女!”

而作家投向她的目光永远是没有认出她的神情。

万般无奈之下她想起作家曾在那激情三夜之后送了几朵洁白的玫瑰花给她,于是此后每逢作家的生日,她都会派人给作家送去一束玫瑰花,只为了唤醒作家对那三夜的回忆,能继续重复她的欲望。在陌生女人与作家最后一次见面的舞会上,作家本能的、充满激情的目光使她浑身灼烫如焚,于是她扔下为她提供优越生活的男人跟着作家又一次度过了销魂之夜。

次日清晨,女人用桌上的白玫瑰暗示作家,盼望他能想起些什么来,她的目光在呼喊:

“认出我吧,最后认出我来吧!”

而此刻作家心目中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陌生,因为几分钟后作家小心地把几张钞票塞进她的手筒里,那一刻她的心彻底碎了,仿佛瞬间坠入了万丈深渊。

在即将离开人世之际,“陌生女人”对作家的唯一要求是在每年作家生日的时候,为自己买些玫瑰花来供在花瓶里,就像她曾经为他做的那样,只为了能继续悄悄地活在他心里,就像过去她曾经活在他身边一样。然而可悲的是,直到“陌生女人”在失去孩子的凄凉和病痛中孤独地死去,作家始终都没有认出那个与他几度邂逅甚至在黑暗中欢爱的女人就是当年的邻家女孩,只把她当作欢场中的卖笑女郎,无数风流艳遇中的一个。读完“陌生女人”的绝笔信,作家只朦胧地感觉到了一些感情上的蛛丝马迹,却始终没能确切地回忆起她的形象。

创作背景

1922年1月,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茨威格平静地等待着战前世界的各种主义浪潮离去,追忆昨日世界的种种问题,反思自己的创作,开始了最为重要的十年创作期。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正是他思想转折期的代表作。这个文本是茨威格所处的变革时代的精神危机的文学表达,同时也是茨威格在浪漫主义退潮后对其以自我为核心价值的怀疑和反思。茨威格在生活中也收到过两封“陌生女人”的来信。正是这两封来信让茨威格有了灵感。所以,这本书也可以看成茨威格的“自传”。

人物介绍

陌生女人

陌生女人的生活轨迹从谋求独立倒退回情妇的生存状态。她在17岁时拒绝了富裕继父的经济援助,返回WYN后从事店员工作。这条道路意味着职业生活与经济独立,却只能持续到孩子的出生。为了给孩子提供好的生活和受教育机会,她成为富有男人的情妇。身体的不忠与内心的忠实相结合,如此复杂的情形将陌生女人生活道路的转变美化为母亲的牺牲模式,这无疑是在继续传播20世纪20年代广为流传的性别俗套。

作家R

男主人公是WYN的唐璜,喜欢“轻松、游戏、不沉重的一切”,生性风流,是个极端健忘的花花公子。

作品鉴赏

作品主题

有人认为,茨威格用孩子的眼光来写成人的情爱是为了描绘儿童的心理,这话没有错。但是,之所以这个描绘是有价值的,不仅源自写实,更重要的是,他在探讨一个深有传统的关于成长的话题。这种源自德语世界的启蒙小说类型不仅是茨威格所崇拜的歌德的小说母题,也几乎可以说是德国浪漫派的典型小说类型,是启蒙小说的同义词。

但是,茨威格并未通过游历和冒险来展现一个少女如何经历世事最后达到完善的人格,或者得到何以为人的启示;也没有一个更高更完善的世界等着孩子去发现或者创造,没有一个更崇高更完满的人生等着孩子去经历。在茨威格的预设里,孩子所面对的那个他们也将要踏入的世界是一个自在的现实世界,是一个由男人与女人的关系组成的成人世界,它有着自然的运行规则并且始终在那里。但孩子在还未长成时是不明白这些规则也不知道它的存在的,他们被隔绝在现实世界之外,生活在另一个由浪漫幻想和成人的隐瞒而构造的温室里。

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文本而言,这个女人的家庭是非常不幸的。父亲早年去世,母亲深居简出不与人来往,邻居的家庭问题严重。她看不到一个正常的成人世界,也无从了解正常的两性关系。这一切都加重了女孩子与成人世界之间的陌生。但是,R作家的出现第一次打破了这种隔绝的生活,让由两性关系组成的成人世界凸显在了女孩的面前,就像命运一样,强拉她坠入深渊。

在这里,孩子与成人的主题不仅仅被表现为孩子向成人生长的心路历程,这个主题由于陌生女人始终坚持让R作家认出13岁的她而变得更为复杂——孩子在成长与拒绝成长中纠结——这部小说因此比以往任何一部小说都更为丰富地描绘了自我与他者相互争斗的状况。

这个世界是成人的世界。在茨威格的小说中,有一个重要的主题,那就是孩子与成人。

茨威格把陌生女人描述成一个不断要求对方认出自己的单恋者。她不求物质上的回报,不求肉体上的贪欲,她只是对他的存在感兴趣,就像她只对自己的存在念念不忘一样。可见,陌生女人始终承认他者的地位,她的自我恰恰需要通过他者才能给予定义,她的悲剧并不是自我无法同化他者为自我,而是自我无法与他者联系在一起,又能同时保持自我和他者的独立性。

所以,她的死亡并不是自我的胜利,恰恰是面对命运的无奈和自我救赎的失败。通过死亡,她对自我的自足性与他者共存的纠结的确认同时满足了,这是她要的失败,死亡意味着自我毁灭——让存在的变成不存在的——所以自我的存在,与他者的共在,在死亡面前,都变成了无意义,死亡给了她最后救赎的同时,也给了她最后的失败。因此,她的精神危机并没有通过她的死亡来得到解决,而恰恰是通过她的死亡变得分外鲜明了。

艺术手法

在读了这篇小说数遍后,读者不禁会想,这样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这个女人对R先生有着超乎虔诚的痴迷,痛苦到极致,绝望到极致,从未改变,从未放弃,从未怨愤。

然而,读者怀疑的只是这种感情在现实社会中是否存在,却从未怀疑否定过它在那个陌生女人身上的存在感,那是因为茨威格在刻画他们扭曲的心灵时,对他们的表达和叙述方式却没有任何古怪荒诞,他只是平淡地讲述不平淡,在风平浪静的平和下隐藏着惊涛骇浪式的情感,描绘其中合情合理的混乱,略有夸张却从不荒诞不经,这样极致的感情少有却并非没有,让读者毫不犹豫地信服。

更重要的,也是茨威格最为人所欣赏的是,在他把一颗颗淌着脓血的绝望心灵剖开给众人看时,从不是纯粹地为了展示而展示,他倾注了最温柔的同情,最深刻的理解和最后的光明,字里行间充盈着爱与人性的力量,最黑暗的地方仍旧有最纯粹的爱情。

这也许应该称之为理想主义,茨威格式的理想主义。在那个陌生女人倾诉她一生唯一的爱情时,茨威格非常成功地用技巧将这份情感晕染得浓烈真实,真实得让我们觉得它甚至可以战胜绝望带来的一切痛苦,可以战胜现实的所有欲孽、罪恶与铜臭。

另一方面,因为这种刻意扭曲、暗带夸张的心灵倾诉,让这份感情拥有了超脱俗世的感人力量,愈是纯粹,愈是难得,愈是不求回报,毫无保留,直至令人为之潸然泪下。

茨威格的小说多以第一人称为主要叙述者,这样就佐证了主人公内心情感真实酣畅的传达,更具有感染力,而第一人称的叙述必然会带来主观抒情色彩的过于浓郁以及小说情节的薄弱,茨威格却成功地将二者进行了协调,他在刻画内心时,从未忽视过故事情节的建构。

“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是整封信的开头,既是标题也是称呼,这是封从一开始就透着奇怪的信,甚至有点儿莫名其妙,于是R的好奇心被激发了,而作为读者的我们想要一探究竟的心也被激发了,整封信中多次出现“我的儿子昨天死了”这句话,这样反复出现的线索将一个可怜女人的一生串起,组合,解释,说着最终让她提笔写下这封信的原因,更表达出一个母亲热烈的爱。

女主人公的自述共有五段,每一段都是她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也是她爱情发展的一个阶段,而这每个阶段都是以“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作为开始,从主人公对儿子之死的感受中自然而然地引到某个人生阶段的情感表达中,各个阶段之间的间隔与停顿清晰合理,就好像生命体的呼吸一样,一呼一吸之间有着超脱般的安宁平静,却又涌动着强大的生命力,使得小说在充沛的情感和清晰理性的结构设置之间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平衡点,明明是女主人公在儿子死亡这种致命打击之下的絮语,却又完整地讲述清楚了她一生的故事。

……………………

附录: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节选)

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向你倾诉,我这一生实在说起来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

在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阴惨惨、乱糟糟的一团,我再也不会想起它来,它就像是一个地窖,堆满了尘封霉湿的人和物,上面还结着蛛网,对于这些,我的心早已非常淡漠。

你在我生活出现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幢房子里,此刻你就在这幢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息。

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楼,正好门对着门。你肯定再也想不起我们,想不起那个寒酸的会计员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她那尚未长成的瘦小的女儿——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仿佛沉浸在我们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气氛之中——,你也许从来也没有听见过我们的姓名,因为在我们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看望我们,没有人来打听我们。

况且事情也已经过了好久了,都有十五六年了,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的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热烈地回忆起每一份细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人家说起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不,那一小时,就像发生在今天,我又怎么能不记得呢?

因为就是那时候世界才为我而开始啊。耐心点,亲爱的,等我把以前都从头说起,我求你,听我谈自己谈一刻钟,别厌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厌倦啊!

在你搬进来以前,你那屋子里住的人丑恶凶狠,吵架成性(谢天谢地,后来他们终于搬走了!)……招租的纸条在大门上贴了几天,后来又给揭下来了,从门房那里很快传开了消息,说是有个作家,一位单身的文静的先生租了这个住宅。当时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姓名。

……我把这以前都告诉你,亲爱的,把这以前琐碎的简直可笑的事情,喋喋不休地说给你听,是为了让你明白,你从一开始就对我这个生性腼腆、胆怯羞涩的女孩子,具有这样巨大的力量。

你自己还没有进入我的生活,你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光圈,一种富有、奇特、神秘的氛围——我们住在这幢郊区房子里的人一直非常好奇地、焦灼不耐地等你搬进来住。生活在狭小天地里的人们,对门口发生的以前新鲜事儿总是非常好奇的。

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搬运车停在楼前,这时我心里对你的好奇心大大地增涨起来。大部分家具,凡是笨重的大件,搬运夫早已把它们抬上楼去了;还有一些零星小件正在往上拿。

我站在门口,惊奇地望着一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很奇特,都是那么别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鲜艳刺目的油画,末了又搬来好些书,好看极了,我从来没想到过,书会这么好看。

这些书都码在门口,你的仆人把它们拿起来,用掸子自习地把每本书上的灰尘都掸掉。我好奇心切,轻手轻脚地围着那堆越码越高的书堆,边走边看,你的仆人既不把我撵走,也不鼓励我走近;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尽管我心里真想摸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

我只是怯生生地从旁边看看书的标题:这里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究竟是什么文写的,我也不认得。我想,我真会一连几小时傻看下去的,可是我的母亲把我叫回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不由自主地老想着你,而我当时还不认识你呢。我自己只有十几本书,价钱都很便宜,都是用破烂的硬纸做的封面,这些书我爱若至宝,读了又读。

这时我就寻思,这个人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这些书他都读过,他还懂那么多文字,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这个人该长成一副什么模样呢?……

第二天你搬进来住了,可是我尽管拚命侦察,还是没能见你的面——这只有使我更加好奇。最后,到第三天,我才看见你。

你的模样和我想象完全不同,跟我那孩子气的想象中的老爷爷的形象毫不沾边,我感到非常意外,深受震惊。我梦见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和蔼可亲的老年人,可你一出现,——原来你的模样跟你今天的样子完全相似,原来你这个人始终没有变化,尽管岁月在你身上缓缓地流逝!

你穿着一身迷人的运动服,上楼的侍候总是两级一步,步伐轻捷,活泼灵敏,显得十分潇洒。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的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长了一头光泽年轻的头发,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的确,你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身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我真的吓了一跳。

你说这事不是很奇怪吗,在这最初的瞬间我就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你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凡是和你认识的人都怀着一种意外的心情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既是一个轻浮、贪玩、喜欢奇遇的热情少年,同时又是一个在你从事的那门艺术方面无比严肃、认真负责、极为渊博、很有学问的长者。

我当时无意识地感觉到了后来每个人在你身上都得到的那种印象: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既有对外界开放的光亮的一面,另外还有十分阴暗的一面,这一面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种最深藏的两面性是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身上的这种两重性,当时像着了魔似地被你吸引住了。

你现在明白了吧,亲爱的,你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该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啊!这是一位大家尊敬的人物,因为他写了好些书,因为他在另一个大世界里声名卓著,可是现在突然发现这个人年轻潇洒,是个性格开朗的二十五岁的青年!

还要我对你说吗,从这天起,在我们这所房子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世界里,除了你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使我感到兴趣;我本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的全部傻劲儿,全部追根究底的执拗劲头,只对你的生活、只对你的存在感兴趣!

我仔细地观察你,观察你的出入起居,观察那些来找你的人,所有这一切,非但没有削弱、反而增强了我对你这个人的好奇心,因为来看你的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这就表现出了你性格中的两重性。……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有一天早上我上学去的时候,看见有位太太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我那时才十三岁,怀着一种热烈的好奇心,刺探你行踪,偷看你的举动,我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就已经是爱情了。

可是我还清楚记得,亲爱的,我整个地爱上你,永远迷上你的那一天,那个时刻。那天,我跟一个女同学去散了一会儿步,我们俩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驰来一辆小汽车,车刚停下,你就以你那种急迫不耐的、轻捷灵巧的方式从车上一跃而下,这样子至今还叫我动心。

你下了车想走进门去,我情不自禁地给你把门打开,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俩差点撞在一起。你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温暖、柔和、深情,活象是对我的爱抚,你冲着我一笑,用一种非常轻柔的、简直可以说是亲昵的声音对我说:

“多谢,小姐。”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我接触到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时起,我就完全属于你了。

我后来,我不久之后就知道,你的这道目光好像是把对方拥抱起来,吸引到你身边,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这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的眼光,你向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都投以这样的目光,向每一个卖东西给你的女店员,向每一个给你开门的使女都投以这样的目光。

这种眼光在你身上并不是有意识地表示多情和爱慕,而是你对女人怀有的柔情使你一看见她们,你的眼光便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起来。

可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的心里像着了火似的。我以为你的柔情蜜意只针对我,是给我一个人的。就在这一瞬间,我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姑娘一下子就成长为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此永远属于你了。

“这人是谁啊?”

我的女同学问道。我一下子答不上来。你的名字我怎么着也说不出口:就在这一秒钟,在这唯一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变得无比神圣,成了我心里的秘密。

“唉,住在我们楼里的一位先生呗!”

我结结巴巴笨嘴拙腮地说道。

“那他看你一眼,你干吗脸涨得通红啊!”

我的女同学以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孩子的阴坏的神气,连嘲带讽地说道。可是恰巧因为我感觉到她的讽刺正好捅着了我心里的秘密,血就更往我的脸颊上涌。窘迫之余我就生气了。我恶狠狠地说了她一句:

“蠢丫头!”

我当时真恨不得把她活活勒死。可是她笑得更欢,讽刺的神气更加厉害,末了我发现,我火得没法,眼睛里都噙满了眼泪。我不理她,一口气跑上楼去了。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娇纵惯了的人说这句话。可是请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地这样舍身忘己地爱过你,我对你从不变心,过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

因为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这和一个成年妇女的那种欲望炽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

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其他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早已滥用了自己的感情,和人亲切交往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尽,他们经常听人谈论爱情,在小说里常常读到爱情,他们知道,爱情乃是人们共同的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自己恋爱的经历,就像男孩抽了第一支香烟而洋洋得意。

可我身边没有别人,我没法向别人诉说我的心事,没有人指点我、提醒我,我毫无阅历,毫无思想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我睡梦中也只看见你,我把你视为知音。

我的父亲早已去世,我的母亲成天心情压抑,郁郁不乐,靠养老金生活,总是胆小怕事,所以和我也不贴心;那些多少有点变坏的女同学叫我反感,她们轻佻地把爱情看成儿戏,而在我的心目中,爱情却是我至高无上的激情——所以我把原来分散零乱的全部感情,把我整个紧缩起来而又一再急切向外迸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你。

我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呢?任何比喻都嫌不足,你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的生命。世上万物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连在一起才有意义。

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样。我原来在学校里学习一直平平常常,不好不坏,现在突然一跃成为全班第一,我如饥似渴地念了好些书,常常念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喜欢书本;我突然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毅力练起钢琴来了,使我母亲不胜惊讶,因为我想,你是热爱音乐的。

我把我的衣服刷了又刷,缝了又缝,就是为了在你面前显得干干净净,讨人喜欢。我那条旧的校服罩裙(是我母亲穿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侧打了个四四方方的补钉,我觉得讨厌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钉,于是看不起我,所以我跑上楼梯的时候,总把书包盖着那个地方,我害怕得浑身哆嗦,唯恐你会看见那个补丁。可是这是多么傻气啊!你在那次以后从来也没有、几乎从来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

而我呢,我可以说整天什么也不干,就是在等你,在窥探你的一举一动。在我们家的房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透过这个圆形小窗孔,一直可以看到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就是我伸向世界的眼睛——啊,亲爱的,你可别笑,我那几个月,那几年,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下午一下午地就坐在小窗孔跟前,坐在冰冷的门道里守候着你,提心吊胆地生怕母亲疑心,我的心紧张得象根琴弦,你一出现,它就颤个不停。

直到今天想到这些的时候,我都并不害臊。我的心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为你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你的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的每一个生活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根领带、每一套衣服,认得你的一个一个的朋友,并且不久就能把他们加以区分,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在你身上度过的。

唉,我干了多少傻事啊!我亲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我偷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这个烟头我视若圣物,因为你嘴唇接触过它。晚上我百次地借故跑下楼去,到胡同里去看看你哪间屋里还亮着灯光,用这样的办法来感觉你那看不见的存在,在想象中亲近你。

你出门旅行的那些礼拜里——我一看见那善良的老仆人约翰把你的黄色旅行袋提下落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些礼拜里我虽生犹死,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我心情恶劣,百无聊赖,茫茫然不知所从,我得十分小心,别让我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看出我绝望的心绪。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滑稽可笑的荒唐行径,孩子气的蠢事。我应该为这些事而感到羞耻,可是我并不这样,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来也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感情流露中,表现得更纯洁更热烈的了。

要我说,我简直可以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几夜地跟你说,我当时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几乎都没跟我打过一个照面,因为每次我在楼梯上遇见你,躲也躲不开了,我就一低头从你身边跑上楼去,为了怕见你那火辣辣的眼光,就像一个人怕火烧着,而纵身跳水投河一样。

要我讲,我可以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几夜地跟你讲你早已忘却的那些岁月,我可以给你展开一份你整个一生的全部日历;可是我不愿使你无聊,不愿使你难受。我只想把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个经历再告诉你,我求你别嘲笑我,因为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而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大概是个星期天,你出门旅行去了,你的仆人把他拍打干净的笨重地毯,从敞开着的房门拖进屋去。这个好心人干这个活非常吃力,我不晓得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便走了过去,问他要不要我帮他的忙。他很惊讶,可还是让我帮了他一把,于是我就看见了你的寓所的内部——我实在没法告诉你,我当时怀着何等敬畏甚至虔诚的心情!

我看见了你的天地,你的书桌,你经常坐在这张书桌旁边,桌上供了一个蓝色的水晶花瓶,瓶里插着几朵鲜花,我看见了你柜子,你的画,你的书。我只是匆匆忙忙地向你的生活偷偷地望了一眼,因为你的忠仆约翰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这么一眼我就把你屋里的整个气氛都吸收进来,使我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有足够的营养供我神思梦想。

就这匆匆而逝的一分钟,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啊——终于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我要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我要把那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二者竟挨得如此之近!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为了你的缘故,我什么都忘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我对谁也不� �心……

有一天,我妈忽然显得非常忸怩,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平时她是从来也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坐到她的身边,然后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地开始说道,有一个死了妻子的单身汗,现在向她求婚,而她主要是为我着想,决定接受他的请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到你。

“那咱们还住在这儿吗?”

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不,我们搬到因斯布鲁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儿有座漂亮的别墅。”

她说的别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我突然眼前一黑。后来我听说,我当时晕过去了。我听见我的母亲对我那位等在门背后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向后一仰,就像铅块似的跌到地上。以后几天发生过什么事情,我这么一个无权自主的孩子又怎样抵挡过他们压倒一起的意志,这一切我都没法向你形容: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我这握笔的手就抖了起来。

我真正的秘密我又不能泄露,结果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就纯粹是脾气倔强、固执己见、心眼狠毒的表现。谁也不再答理我,一切都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东西:等我放学回家,总有一件家具搬走了或者卖掉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搬空了,我的生活也随之毁掉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包装家具,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着收拾停当的箱子以及给我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我们还得在这儿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一天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不在你的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救星。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在这绝望的时刻,我是否真正能够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可是突然——我妈不在家——我站起身来,身上穿着校服,走到对面去找你。

不,我不是走过去的:一种内在的力量象磁铁,把我僵手僵脚地、四肢哆嗦地吸引到你的门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打算怎么样:我想跪倒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丫头,做你的奴隶。

我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纯洁无邪的狂热之情,可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门外冷气彻骨的走廊里,吓得浑身僵直,可是又被一股难以捉摸的力量所驱使,移步向前,我如何使了大劲儿,挪动抖个不住的胳臂,伸出手去——这场斗争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真象是永恒一样漫长——用指头去按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了。

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耳边震响,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也凝结不动,我凝神静听,看你是否走来开门。

可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出去办事了,所以我只好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回到我们搬空了家具、残破不堪的寓所,门铃的响声还依然在我耳际萦绕,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床旅行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四步路,走得疲惫不堪,就仿佛我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似的。

可是尽管精疲力尽,我想在他们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的决心依然没有泯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丝毫也不掺杂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除了你以外实在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见你,再见你一面,紧紧地依偎在你的身上。

于是整整一夜,这可怕的漫长的一夜,亲爱的,我一直等着你。我妈刚躺下睡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门道里,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整夜都等着你,这可是个严寒冷冻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困倦,四肢酸疼,门道里已经没有椅子可坐,我就趴在地上,从门底下透过来阵阵寒风。我穿着单薄的衣裳躺在冰冷的使人浑身作疼的硬地板上,我没拿毯子,我不想让自己暖和,唯恐一暖和就会睡着,听不见你的脚步声。

躺在那里浑身都疼,我的两脚抽筋,蜷缩起来,我的两臂索索只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来,在这可怕的黑咕隆咚的门道里实在冷得要命。可是我等着,等着,等着你,就像等待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吧——我听见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然后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刹那间我觉得寒意顿消,浑身发热,我轻轻地打开房门,想冲到你的跟前,扑在你的脚下。

……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蜡烛光晃晃悠悠地从楼梯照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上楼来的,真是你吗?

是的,上来的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见一阵娇媚的轻笑,绸衣拖地的窸窣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了;我已经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不喜欢热闹的人群,我知道事后又得独自一人生活。实际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我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漫无止境的两年时间里,体会到了这一点。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那两年,我简直象个囚犯,象个遭到屏弃的人似的,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间。

我的继父是个性情平和、沉默寡言的男子,他对我很好,我母亲似乎为了补赎一个无意中犯的过错,对我总是百依百顺;年轻人围着我,讨好我;可是我执拗地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离开了你,我不愿意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生活,我沉湎于我那阴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独寂寥地生活。他们给我买的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我穿也不穿;我拒绝去听音乐会,拒绝去看戏,拒绝跟人家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远足郊游。

我几乎足不逾户,很少上街:亲爱的你相信吗,我在这座小城市里住了两年之久,认识的街道还不到十条?我成天悲愁,一心只想悲愁;我看不见你,也就什么不想要,只想从悲愁中得到某种陶醉。

再说,我只是热切地想要在心灵深处和你单独呆在一起,我不愿意使我分心。我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几小时,一坐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就是想你,把成百件细小的往事翻来覆去想个不停,回想起每一次和你见面,每一次等候你的情形,我把这些小小的插曲想了又想,就像看戏一样。

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重复了无数次,所以我整个童年时代都记得一清二楚,过去这些年每一分钟对我都是那样的生动、具体,仿佛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当时心思完全集中在你的身上。我把你写的书都买了来;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报上,这天就成了我的节日。你相信吗,你的书我念了又念,不知念了多少遍,你书中的每一行我都背得出来?

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从你的书里孤零零地给我念上一行,我今天,时隔十三年,我今天还能接着往下背,就像在做梦一样:你写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词啊。

整个世界只是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在WYN的报纸上查看音乐会和戏剧首次公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什么演出会使你感到兴趣,一到晚上,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此刻他走进剧院大厅了,此刻他坐下了。这样的事情我梦见了不下一千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亲眼在音乐会上看见过你。

可是干吗说这些事呢,干吗要把一个孤独的孩子的这种疯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如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之情告诉一个对此毫无所感,一无所知的人呢?

可是我当时难道还是个孩子吗?我已经十七岁,转眼就满十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大街上扭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是使我生气发火。

因为要我在脑子里想着和别人恋爱,而不是爱你,哪怕仅仅是闹着玩的,这种念头我都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想象地陌生,稍稍动心在我看来就已经是在犯罪了。

我对你的激情仍然一如既往,只不过随着我身体的发育,随着我情欲的觉醒而和过去有所不同,它变得更加炽烈、更加含有肉体的成分,更加具有女性的气息。

当年潜伏在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识里、驱使她去拉你的门铃的那个朦朦胧胧的愿望,现在却成了我唯一的思想:把我奉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腆,说我害羞脸嫩,我咬紧牙关,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可是在我心里却产生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回到WYN,回到你身边。经过努力,我的意志得以如愿以偿,不管它在别人看来,是何等荒谬绝伦,何等难以理解。

我的继父很有资财,他把我看作是他自己亲生的女儿。可是我一个劲儿地顽固坚持,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最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前往WYN去投奔一个亲戚,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服装店里当了个职员。

难道还要我对你说,在一个雾气迷茫的秋日傍晚我终于!终于!来到了WYN,我首先是到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存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这电车开得多么慢啊,它每停一站我就心里冒火——跑到那幢房子跟前。

你的窗户还亮着灯光,我整个心怦怦直跳。到这时候,这座城市,这座对我来说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身边喧嚣轰响的城市,才获得了生气,到这时候,我才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你,我的永恒的梦。

我没有想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说在你和我那抬头仰望的目光之间,只相隔你窗户的一层玻璃,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

我抬头看啊,看啊:那儿有灯光,那儿是房子,那儿是你,那儿就是我的天地。两年来我一直朝思暮想着这一时刻,如今总算盼到了。这个漫长的夜晚,天气温和,夜雾弥漫,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灯光熄灭。然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点,活很重,很累人,可是我很喜欢这个活,因为工作一忙,就使我不至于那么痛切地感到我内心的骚乱。等到铁制的卷帘式的百叶窗哗的一下在我身后落下,我就径直奔向我心爱的目的地。

我心里唯一的心愿就是,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见一次面,只想远远地用我的目光搂抱你的脸!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遇见你了,而且恰好是在我没有料想到的一瞬间:我正抬头窥视你的窗口,你突然穿过马路走了过来。

我一下子又成了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觉得热血涌向我的脸颊;我违背了我内心强烈的、渴望看见你眼睛的欲望,不由自主地一低头,象身后有追兵似的,飞快地从你身边跑了过去。

事后我为这种女学生似的羞怯畏缩的逃跑行为感到害臊,因为现在我不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吗:我一心只想遇见你,我在找你,经过这些好不容易熬过来的岁月,我希望你认出我是谁,希望你主意我,希望为你所爱。

可是你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我,尽管我每天晚上都站在你的胡同里,即使风雪交加,WYN凛冽刺骨的寒风吹个不停,也不例外。

有时候我白白地等了几个小时,有时候我等了半天,你终于和朋友一起从家里走了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和你手挽着手紧紧依偎着往外走,我的心猛地一下缩起来,把我的灵魂撕裂,这时我突然感到我已长大成人,感到心里有种新的异样的感觉。

我并不觉得意外,我从童年时代就知道老有女人来访问你,可是现在突然一下子我感到一阵肉体上的痛苦,我心里感情起伏,恨你和另外一个女人这样明显地表示肉体上的亲昵,可同时自己也渴望着能得到这种亲昵。

出于一种幼稚的自尊心,我一整天没到你的房子前面去,我以往就有这种幼稚的自尊心,说不定我今天还依然是这样。可是这个倔强赌气的夜晚变得非常空虚,这一晚多么可怕啊!

第二天晚上我又忍气吞声地站在你的房前,等啊等啊,命运注定,我一生就这样站在你紧闭着的生活前面等着。

有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早已看见你远远地走来,我赶忙振作精神,别到时候又躲开你。事情也真凑巧,恰好有辆卡车停在街上卸货,把马路弄得很窄,你只好擦着我的身边走过去。

你那漫不经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我身上一扫而过,它刚和我专注的目光一接触,立刻又变成了那种专门对付女人的目光——勾起往事,我大吃一惊!——又成了那种充满蜜意的目光,既脉脉含情,同时又荡人心魄,又成了那种把对方紧紧拥抱起来的勾魂摄魄的目光,这种目光从前第一次把我唤醒,使我一下子从孩子变成了女人,变成了恋人。

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就这样接触了一秒钟、两秒钟,我的目光没法和你的目光分开,也不愿意和它分开——接着你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的心跳个不停:我身不由己地不得不放慢脚步,一种难以克服的好奇心驱使我扭过头去,看见你停住了脚步,正回头来看我。你非常好奇、极感兴趣地仔细观察我,我从你的神气立刻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当时没有认出我,也从来没有认出过我。亲爱的,我该怎么向你形容我那一瞬间失望的心情呢。当时我第一次遭受这种命运,这种不为你所认出的命运,我一辈子都忍受着这种命运,随着这种命运而死;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没有被你认出来。叫我怎么向你描绘这种失望的心情呢!

……你的目光告诉我,你一点也认不得我,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有细如蛛丝的联系:你的这种目光使我如梦初醒,使我第一次跌到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我的命运。

你当时没有认出我是谁。两天之后我们又一次邂逅,你的目光以某种亲昵的神气拥抱我,这时你又没有认出,我是那个曾经爱过你的、被你唤醒的姑娘,你只认出,我是两天之前在同一个地方和你对面相遇的那个十八岁的美丽姑娘。

你亲切地看我一眼,神情不胜惊讶,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你又和我擦肩而过,又马上放慢脚步:我浑身战栗,我心里欢呼,我暗中祈祷,你会走来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为你而活跃起来:我也放慢了脚步,我不躲着你。

突然我头也没回,便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后,我知道,这下子我就要第一次听到你用我喜欢的声音跟我说话了。我这种期待的心情,使我四肢酥麻,我正担心,我不得不停住脚步,心简直象小鹿似的狂奔猛跳——这时你走到我旁边来了。

你跟我攀谈,一副高高兴兴的神气,就仿佛我们是老朋友似的——唉,你对我一点预感也没有,你对我的生活从来也没有任何预感!——你跟我攀谈起来,是那样的落落大方,富有魅力,甚至使我也能回答你的话。

我们一起走完了整个的一条胡同。然后你就问我,是否愿意和你一起去吃晚饭。我说好吧。我又怎么敢拒不接受你的邀请?

我们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你还记得吗,这饭馆在哪儿?一定记不得了,这样的晚饭对你一定有的是,你肯定分不清了,因为我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几百个女人当中的一个,只不过是连绵不断的一系列艳遇中的一桩而已。

又有什么事情会使你回忆起我来呢:我话说的很少,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说话已经使我幸福到了极点。我不愿意因为提个问题,说句蠢话而浪费一秒钟的时间。你给了我这一小时,我对你非常感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间。

你的举止使我感到,我对你怀有的那种热情敬意完全应该,你的态度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恰当得体,丝毫没有急迫逼人之势,丝毫不想匆匆表示温柔缠绵,从一开始就是那种稳重亲切,一见如故的神气。

我是早就决定把我整个的意志和生命都奉献给你了,即使原来没有这种想法,你当时的态度也会赢得我的心的。唉,你是不知道,我痴痴地等了你五年!你没使我失望,我心里是多么喜不自胜啊!

天色已晚,我们离开饭馆。走到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急于回家,是否还有一点时间。我事实上已经早有准备,这我怎么能瞒着你!我就说,我还有时间。

你稍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是否愿意到你家去坐一会,随便谈谈。我早就决定了这件不言而喻的事,就脱口而出说了句:

“好吧!”

我立刻发现,我答应得这么快,你感到难过或者感到愉快,反正你显然是深感意外的。今天我明白了,为什么你感到惊愕;现在我才知道,女人通常总要装出毫无准备的样子,假装惊吓万状,或者怒不可遏,即使她们实际上迫不及待地急于委身于人,一定要等到男人哀求再三,谎话连篇,发誓赌咒,作出种种诺言,这才转嗔为喜,半推半就。

我知道,说不定只有以卖笑为职业的女人,只有“小姐”才会毫无保留地欣然接受这样的邀请,要不然就只有天真烂漫、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女孩子才会这样。

而在我的心里——这你又怎料想得到——只不过是化为言语的意志,经过千百个日日夜夜的集聚而今迸涌开来的相思啊!

反正当时的情况是这样:你吃了一惊,我开始使你对我感起兴趣来了。我发现,我们一起往前走的时候,你一面和我说话,一面略带惊讶地在旁边偷偷地打量我。

你的感觉在觉察人的种种感情时,总像具有魔法似的确有把握,你此刻立即感到,在这个小鸟依人似的美丽的姑娘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有着一个秘密。

于是你顿时好奇心大发,你绕着圈子试探性地提出许多问题,我从中觉察到,你一心想要探听这个秘密。可是我避开了:我宁可在你面前显得有些傻气,也不愿向你泄露我的秘密。

我们一起上楼到你的寓所里去。原谅我,亲爱的,要是我对你说,你不能明白,这条走廊,这道楼梯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感到什么样的陶醉、什么样的迷惘、什么样的疯狂的、痛苦的、几乎是致命的幸福。

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一切,不能不潸然泪下,可是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感觉到,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渗透了我的激情,都是我童年时代的相思的象征:在这个大门口我千百次地等待过你,在这座楼梯上我总是偷听你的脚步声,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你,透过这个窥视孔我几乎看得灵魂出窍,我曾经有一次跪在你门前的小地毯上,听到你房门的钥匙咯喇一响,我从我躲着的地方吃惊地跳起。

我整个童年,我全部激情都寓于这几米长的空间之中,我整个的一生都在这里,如今一切都如愿以偿,我和你走在一起,和你一起,在你的楼里,在我们的楼里,我的过去的生活犹如一股洪流向我劈头盖脑地冲了下来。

你想想吧,——我这话听起来也许很俗气,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说法——一直到你的房门口为止,一切都是现实的、沉闷的、平凡的世界,在你的房门口,便开始了儿童的魔法世界,阿拉丁的王国;你想想吧,我千百次望眼欲穿地盯着你的房门口,现在我如痴如醉迈步走了进去,你想象不到——充其量只能模糊地感到,永远也不会完全知道,我的亲爱的!——这迅速流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中究竟带走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整夜呆在你的身边。你没有想到,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亲近过我,还没有一个男人接触过或者看见过我的身体。可是你又怎么会想到这个呢,亲爱的,因为我对你一点也不抗拒,我忍住了因为害羞而产生的任何迟疑不决,只是为了别让你猜出我对你爱情的秘密,这个秘密准会叫你吓一跳的——因为你只喜欢轻松愉快、游戏人生、无牵无挂。

你深怕干预别人的命运。你愿意滥用你的感情,用在大家身上,用在所有的人身上,可是不愿意作出任何牺牲。我现在对你说,我委身于你时,还是个处女,我求你,千万别误解我!我不是责怪你!你并没有勾引我,欺骗我,引诱我——是我自己挤到你的跟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我的命运之中。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的,我只会永远感谢你,因为这一夜对我来说真是无比的欢娱、极度的幸福!我在黑暗里一挣开眼睛,感到你在我的身边,我不觉感到奇怪,怎么群星不在我的头上闪烁,因为我感到身子已经上了天庭。

不,我的亲爱的,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一时刻后悔过。我还记得,你睡熟了,我听见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体,感到我自己这么紧挨着你,我幸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上班,我也想在你仆人进来以前就离去,别让他看见我。我穿戴完毕站在你的面前,你把我搂在怀里,久久地凝视着我;莫非是一阵模糊而遥远的回忆在你心头翻滚,还是你只不过觉得我当时容光焕发、美丽动人呢?

然后你就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轻轻地挣脱身子,想要走了。这时你问我:

“你不想带几朵花走吗?”

我说好吧。你就从书桌上供的那只蓝色水晶花瓶里(唉,我小时候那次偷偷地看了你房里一眼,从此就认得这个花瓶了)取出四朵白玫瑰来给了我。后来一连几天我还吻着这些花儿。

在这之前,我们约好了某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么销魂,那么甜蜜。你又和我一起过了第三夜。然后你就对我说,你要动身出门去了——啊,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对你出门旅行恨得要死!——你答应我,一回来就通知我。

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的姓名我不愿告诉你。我把我的秘密锁在我的心底。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临别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去问……别说了,何必跟你描绘这种由于期待、绝望而引起的地狱般的折磨。我不责怪你,我爱你这个人就爱你是这个样子,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而爱不专一。

我就爱你是这么个人,只爱你是这么个人,你过去一直是这样,现在依然还是这样。我从你灯火通明的窗口看出,你早已出门回家,可是你没有写信给我。

在我一生的最后的时刻,我也没有收到过你一行手迹,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可是我没收到过你一封信。我等啊,等啊,象个绝望的女人似的等啊。可是你没有叫我,你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一个字也没写……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这也是你的儿子。亲爱的,这是那三夜销魂荡魄缱绻柔情的结晶,我向你发誓,人在死神的阴影笼罩之下是不会撒谎的。他是我俩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自从我委身于你之后,一直到孩子离开我的身体,没有一个男子碰过我的身体。

被你接触之后,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身体是神圣的,我怎么能把我的身体同时分赠给你和别的男人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别的男人只不过是我的生活中匆匆来去的过客。

他是我俩的孩子,亲爱的,是我那心甘情愿的爱情和你那无忧无虑的、任意挥霍的、几乎是无意识的缱绻柔情的结晶,他是我俩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孩子。

你于是要问了——也许大吃一惊,也许只不过有些诧异——你要问了,亲爱的,这么多年漫长的岁月,我为什么一直把这孩子的事情瞒着你,直到今天才告诉你呢?此刻他躺在这里,在黑暗中沉睡,永远沉睡,准备离去,永远也不回来,永不回来!

可是你叫我怎么能告诉你呢?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和你过了三夜,不加反抗,可说是满心渴望地向你张开我的怀抱,像我这样一个匆匆邂逅的无名女人,你是永远、永远也不会相信,她会对你,对你这么一个不忠实的男人坚贞不渝的,你是永远也不会坦然无疑地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之子的!

即使我的话使你觉得这事似真非假,你也不可能完全消除这种隐蔽的怀疑:我见你有钱,企图把另一笔风流帐转嫁在你的身上,硬说他是你的儿子。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影,一片淡淡的怀疑的阴影。

我不愿意这样。再说,我了解你;我对你十分了解,你自己对自己还没了解到这种地步;我知道你在恋爱之中只喜欢轻松愉快,无忧无虑,欢娱游戏,突然一下子当上了父亲,突然一下子得对另一个人的命运负责,你一定觉得不是滋味。

你这个只有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情况下,才能呼吸生活的人,一定会觉得和我有了某种牵连。你一定会因为这种牵连而恨我——我知道,你会恨我的,会违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恨我的。

也许只不过几个小时,也许只不过短短几分钟,你会觉得我讨厌,觉得我可恨——而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

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怀着感激: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的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一个。可是当然罗,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生了这个孩子之后,就隐居起来,很长时间不和你见面;我对你的相思不像原来那样痛苦了,我觉得,我对你的爱也不像原来那样热狂了,自从上天把我们的儿子赐给我以后,我为我的爱情受的苦,至少不像原来那样厉害了。

……我似乎已经摆脱了对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摆脱了我的厄运,似乎由于你的另一个你,实际上是我的另一个你而得救了——只是难得的、非常难得的情况下,我的心里才会产生低三下四地到你房前去的念头。

我只干一件事:每逢你的生日,总要给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你在我们恩爱的第一夜之后送给我的那些花一模一样。

在这十年之间,你有没有问过一次,是谁送来的花?也许你曾经回忆起你从前赠过这种玫瑰花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从暗地里把花送给你,一年一次,唤醒你对那一刻的回忆——这样对我来说,于愿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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