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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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在这个茫茫大雪的世界里,我终于艰难地走到了我家的大门口。

我站住了,吸了几口冷空气。空气很清新,使我提起了精神。我朝雪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雪地上只多了很小的一块斑点,立刻就在纷飞的雪花中消失了。

我抬头看见,大门上的瓦沿上,挂着一串串的冰柱子。我站在开了一角的大门前。大门下的门台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还有一小堆冰屑。

冷空气直朝我的胸口吹来,似乎使我的肺也冻僵了。

我的身体太虚弱了。初冬的时候,别人只盖一床被子就行,我却必须要盖两床被子,否则就冻得睡不着。

妈妈经常批评我挑食厌食,不吃人粮食。看来下一步我得使劲吃饭,才能强壮起来。太冷了,我得赶紧进屋里暖和去。

但是我没有走进堂屋。因为我听见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唉,我的天啊,我的父母又在吵架啦!

我不想再看到那种面红耳赤、唾沫飞溅、揎拳掳袖的尴尬场面,于是躲进了厨房。

我觉得嘴里还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于是打开了生锈的水龙头,想漱漱口。厨房里的这个洗涤盆已经很破烂了,很适合当作我家穷困生活的标志。它的底已经磨损,擦得发亮,白色中露出一条条生锈的暗褐色。

这时候,我的脑子有些眩晕,耳朵里既有父母的争吵声,好像还有刚才学校礼堂里的音乐声。那些同学们的歌声,天使般的声音,还在我脑子里缭绕着。歌词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总还是有一点节奏感的。

我在父母的争吵声中,早就麻木不仁了。我半眯起了眼睛,想竭力回忆起那些歌词,想要弄清楚那些音符中的奥秘,音符之间的关系,节拍的击奏声。

实际上,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我不懂音乐是什么。我只知道音乐有一种使人宁静,给人爱抚的神秘力量;还有它的催眠能力,它能够使人变得昏昏然,能够使人逃避现实生活的困扰。

不知什么时候,厨房门突然打开了。是我的母亲。

“东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到屋里去?厨房里可不如堂屋暖和。你好像不舒服啊!”

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一阵感动,眼睛一阵湿润。但是紧跟着一阵头晕目眩。我忽然又觉得不高兴,因为我感到似乎母亲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我。我嗫嚅道: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走到刘陈村的时候,我忍不住呕吐了一阵。”

母亲似乎有些发窘地点了点头,有点歉意地笑道:

“我看你早晨就没有吃好。”

“不过我现在不要紧了。”

母亲有些怀疑地瞧着我,问道:

“你额头发热,脸色通红。我看你是不是得了流感?”

“不,我现在很好。”

母亲一向是个急性子,表情很容易发窘。我不喜欢径直遇上母亲这样过分关注的目光。她说:

“要不,吃一包感冒药吧!”

我马上就拒绝道:

“不用。一切都很好。我没有生病,等会儿我还可以推磨干活儿呢!”

“不对,你好像是在发烧。”

我也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是的,脸很烫。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声咕哝了一句:

“真糟糕。爸爸又和你吵的什么?”

母亲忧郁地说道:

“唉,大人的事,小孩子还是别管得好。等会儿,你别去姥爷家了吧!”

“不,我要去。我跟姥爷说好的。”

这段时间,下午放学后,我经常去姥爷那里,帮姥爷干活儿。那是一个破败荒凉的农场,姥爷在那里养鸡和猪。我姥爷住在陶镇东边,那地方非常偏僻,远离村庄,那才真是穷乡僻壤,附近只有一条泥路,没有电,也没有邻居,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这样明确拒绝母亲,是否显得太粗鲁了。母亲是否会认为,我是在故意不听话,同她争辩?我竭力想露出一个笑脸,可是挤出的只是一丝苦笑。

我想,虽然母亲经常训斥我,偶尔甚至打我几下,但是母亲毕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虽然我努力去做的每件事情,最后往往都弄得一塌糊涂。

我不禁想起,母亲有时候愤愤地骂我的话:

“你这个小兔崽子,就和你爸一样没料!你看看你那个无能的父亲,种地,开车床,开经销,开锯木厂,开饭店,没有一个事不赔钱!”

我的母亲经常不满地议论我父亲的过失,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有时候就在公众场合,当着人吵闹。

我知道,别人经常笑话我母亲的泼辣,说她像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一样,是个泼皮破落户。虽然这是开玩笑,但我觉得也是真话。

但是,别人没有敢议论我父亲的。邻居们只在背后嘲笑他。但是当面都怕我父亲,我感觉,甚至比他长得更强壮的一些邻居,也怕他。在我父亲身上有一股严厉、盛气凌人的威严,一种暴躁、爱发泄的、侵略者的怒气。

父亲的声音,在提高的时候,尖得刺耳,使人惊恐。虽然他这么多年,在陶镇干的一切买卖都不顺当,而且也没有混上一个正式职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害怕他。

是的,陶镇人都认识为我的父亲韦西川,还没有人敢公开地开他的玩笑,虽然都知道他混得并不好。

我不知道父亲近年来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我想不出为什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的紧张暴躁,抑郁失眠。

有时候,我跟着父亲闯进一个小饭店的房间去。他那头乱发竖着,脚步简直震得地板发颤,那些小胆子的食客就常常会退出去。没人敢惹我父亲,他生起气来,好像就算天王老子,他也敢跟他们打架。

有时候,我父亲在小酒馆里,跟朋友们喝酒打牌,哈哈大笑着讲着笑话,他那双大手东挥西舞,在空中比划着,朋友们往往就不得不退缩、逃避。

我觉得,我母亲那种神经质的微笑,和父亲的咧嘴大笑,真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笑容。

我父亲个子高大,有一米七六,他肩膀宽阔,看上去那么好动不安,急切难耐,即使穿着衣服也看得出。似乎他脖子上的肌腱和动脉,也有着一股急切劲儿。他不喜欢沉默无声,或者在一个地方站得太久,都显得很不耐烦。父亲似乎得一直那么动下去!

前几年,我家的小商店挣了点钱的时候,我父亲还有兴趣到田野里打猎,有时候能够打到几只野兔,我们无州叫作“坡兔子”。在我们马陈村那几个打猎爱好者里,父亲总是领头的。

我发现,甚至就连朋友们的狗,都崇拜我父亲。父亲的朋友们的狗,都喜欢侧身挨着我父亲跑,它们的头都朝我父亲低下,渴望得到他的宠爱,当父亲用猎枪的枪托擦擦它们的头时,那些狗好像都十分感激。

说起来,我父亲和我的姥爷,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姥爷一辈子都住在陶镇,既不喜欢外出旅游,也害怕做买卖,更是从来都不打猎。

从我很小,我就发现,我姥爷对我的父亲,似乎有些又畏惧又不屑的情绪,有时候似乎羞愧得想退避三舍。我小时候还曾为此感到自豪过呢!

但是,在我母亲的眼里,我父亲没有一点值得自豪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按我母亲的说法,我父亲就是个窝囊的废物,干啥也不行,干任何买卖都老是失败。母亲为我家的生活感到寒酸,耻辱。

……………………

“韦东凌,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别去你姥爷家了。叫你别去,就别去!别拧拧了,快到堂屋里暖和去吧!”

母亲不快地嚷嚷着。我只好点点头,答应道:

“好吧,妈。我听你的。”

母亲走了,留下我独自一人在厨房里。我感到宽慰,继而我觉得特别轻松愉快,仿佛我已经无拘无束了。

我的脸很烫,可能是发烧了。也许我真的病了?不过我想,生病也是一种休息,躺在床上,还能使妈妈为我担忧。

我想起了早饭吃的东西,可能是犯冲了。反正吐掉了,再没有什么东西可吐的了。我怕在别人面前呕吐,多么丢人现眼啊!好在现在我的胃,似乎已经清空了。

我走出了厨房,颤颤悠悠走进堂屋。奇怪啊,父亲怎么不在这儿?只有母亲一个人。院子里也空无一人。父亲好像会法术,在我刚才跟母亲说话的时候,一眨眼就飞走了似的。

我还是回到了我的小卧室里。在这里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没人看着。我这间窄狭的小屋子里,到处都是书。我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在空闲时间里读点小说。

窗外继续纷飞飘落着雪花。我觉得自己只要离开了学校,就是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可战胜的大人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眯上眼打了个盹。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父亲正在门口注视着我。

我们俩都愣住了,仿佛对这次对视毫无准备。我父亲站在门口,双手插在他那件油乎乎的黄大衣的口袋里。

父亲忧伤地注视着我。我感觉他的表情很不同寻常。父亲显然已经有好多天没刮脸了。他的眼睛在那黑乎乎的胡子上方,显得很疲惫无神;一绺乱发挂在额前。

我坐了起来,父亲把我放在床边那把椅子上的上衣拿过来,递给了我,说道:

“东凌,快穿上袄,到你姥爷家去吧!”

“可是,妈妈说,今天不让我去了。”

“为什么不去?去吧!”

“可是我答应妈妈不去了啊!”

父亲把我的袄披在了我的背上,双手插回到黄大衣的口袋里,手臂支在两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脸色苍白,似乎很冷,冷得牙齿都快打颤了。

我瞧着父亲,开始表示不同意,但脸部的肌肉却松弛下来了。我告诉父亲:

“这样做,妈妈不高兴怎么办?”

爸爸冷冷地说道:

“你不用听她的。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你别忘了,我才是真正的家长。”

为什么爸妈的想法总是不一样?让我们当儿女的难以抉择。我搞不清楚,也感到为难,我为难得心儿怦怦直跳。

也许母亲就在院子里瞧着我们呢!而我的父亲正站在这儿,对我下着不同的指令。我叹口气,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下半部显得忧郁、阴暗,下巴动着,歪向一边,默默地磨着牙。

父亲身上穿的那件肮脏的黄大衣,我觉得真难看。我多么希望他换一件衣服啊,可是我不敢说。他的裤子也破破烂烂的,油光发亮,满是污渍,大概是沾上了三轮摩托车的油渍吧!他的靴子上也沾着什么黑乎乎、湿漉漉的脏东西。

我忽然又觉得想呕吐,仿佛有什么脏东西,在我嗓子眼那儿卡着似的。

“咳咳,可是,爸爸,你这些天老是不睡觉,在院子里转悠,为什么?白天也几乎不见你的人。究竟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你不用管。”

父亲的下巴又在动,几乎难以觉察出来。我曾听到过父亲在晚上磨牙的声音。那声音轻轻的,很可怕,像是有许多塑料弹子在手掌中缓缓搓动,或者是正从弹子机器中一颗颗吐出来。

晚上,我听到那声音,就想到父亲终于睡熟的样子,父亲粗大的手臂搁在脸上,仿佛即使睡着了,他也因为他的坦率天真的性格,而感到害羞似的。

这一切是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啊!父亲的脸上,似乎挂着一种于心有愧的表情,竟然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根。

“现在就得走吗?”

我还有些犹豫不决。父亲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嗯,现在就去吧!不用去跟你妈妈道别了。”

父亲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我的小屋子。我穿好了自己的衣服鞋袜,关上了屋门,没有去堂屋见母亲,就悄悄地离开了家,步行到姥爷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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