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想步行到姥爷家里去,可是父亲说要开三轮车送我去。父亲对此事有点过分的热情,我感到很奇怪。
在大门口,父亲小声告诉我说:
“今晚你不要回来了,就在你姥爷家住下吧!一是下了大雪,天黑了你回家危险;二是我今晚想在你的小屋里睡觉,我刚和你妈吵了架,晚上可不想和她在一间屋里受罪了。”
我难过地问道:
“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和我妈老是吵架?”
“没有。你不用管。你好好管好自己就行了。”
父亲阴郁沉闷地回答我。
我急匆匆地走着,想赶上父亲。父亲正在前面,朝自己的三轮车走去。他走得很快,大步向前,但步子有些不稳,动作机械。他喝醉了么?我说不上。我家的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就停在大门外面。
我追上父亲,坐进了三轮车前部的车厢。这是一个后来找人焊装上的铁皮,不是三轮车厂原装的东西。不过很实用,可以挡风挡雨,防止了开车时日晒雨淋。在车子驾驶座一侧,安装了一个小座位,所以这个小小的驾驶室里,还可以挤一挤,坐下一个人。
不知怎么地,今天下午,我父亲的身上有一种拘谨的神态,没有笑容,没有稚气,也没有从前喝了酒后的那股歪着肩膀的傲慢劲儿。
父亲喝得微醉的时候,他走起路来总是歪向一边,仿佛为了突出他那爱打趣的性格;喝得酩酊大醉时,他的脾气就很坏,性子暴躁,这时最好是避开他。
不过酒醒的时候,父亲就又回复到老样子,目光炯炯,脾气急躁,爱开玩笑,不住地拍着手掌或拍打着大腿,轻轻哼着歌,东一句西一句地低声唱着那些无聊的词儿。
可是今天,此时此刻,父亲却显得不一样,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父亲忽然小声说道:
“东凌,你长大了,以后要好好照顾你的姥爷。”
我想,这一切是无法解释的,也许是我这种小孩子永远也弄不清楚的。父亲的话让我很困惑,我问道:
“姥爷家里有事么?”
父亲没理我,把钥匙插向打火开关,第一次没插中,他扑在三轮车的车把上,沉重地喘着气。他的嘴边有一小团水汽。他的鼻孔由于用力而掀得大大的,他好不容易才把钥匙插了进去。
“难道姥爷病了?”
我惶恐不安地问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父亲摇摇头,没有回答。那呆板的、老鹰般的侧影,那蓬松的头发,那仿佛因为全神贯注在眼前的事上,而低垂的眼皮……
坐在车上,我忽然想起有一次爸爸和妈妈打架,激烈的争吵和唳骂之后,父亲怒不可遏,拿起一根木棍,恶狠狠地一下子就把我妈妈的头打破了,鲜血哗哗地流。妈妈疼得晕倒在地,好像死了似的。那个场面非常的吓人。
爸爸看看惹了祸,也吓坏了,那个晚上,父亲开上三轮车,送妈妈去口镇卫生院包扎治疗,整个晚上都不在家。
那天,我和韦洁通宵都没有睡,一块儿坐在收音机旁,收听电台的广播,焦急地泪流满面。我们等着爸爸回家,希望妈妈能够没有什么意外。
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只要父亲的三轮车开到大门口,就一跃而起,立刻去打开大门迎接爸妈。结果爸妈到早晨还没回来,我们姐弟俩也就一整夜没有睡。没有人管我们,黑夜变成了白天,一切都弄得七颠八倒。
第二天早晨,我急得嚎啕大哭,我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呀!我想起了我母亲哗哗流血的伤口,真怕她一下子长眠不醒,永远离开了我。
以前,我从来不让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此刻,这想法突然在我脑子里闪现,那么清晰明白,令人心寒。
“妈妈会不会死了?”
我神经质地问姐姐。韦洁故作镇定地答道:
“没事的,妈妈很强壮,受点小伤,不要紧的。”
“她在哪儿?”
“爸爸说了,送她去口镇卫生院治疗啊!”
……………………
这时候,我的父亲已经把三轮车发动起来了。他左顾右盼,眼睛往街道上乱看,仿佛刚从一种紧张的气氛里摆脱出来。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使父亲忽然对熟悉的街景这样感兴趣。
有什么呢?除了下了一点雪,外面没什么特殊啊,一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呀!我父亲今天的表现可真是有点怪,有点出乎我的意外。他开始时急如星火,后来又慢条斯理,时紧时松,这是我不能理解的,也使我感到害怕。
不,我父亲并没有喝酒。在他呼出的热气中,我没有闻到酒精的刺鼻气味。
我嗅到的是一种怪异的气味。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气味。它使我想起学校里的厕所,是一种辛辣、难闻的气味,一种可怕甚至恐怖的气味……
我的父亲皱起眉头,他的整张脸好像都收缩起来了。这时候,有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正在街上慢慢走着,这是我们家的一个邻居,我听说,父亲曾向他借过钱。
现在,这个邻居身穿大衣,带着他的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他们爷俩指手划脚的,大概在争论什么问题。
他们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家这辆三轮车,两个人都毫无表情地盯着街道路面,谨慎地走着,怕跌倒的小心翼翼的样子。因此他们甚至连看也没看我和父亲一眼,就走了过去。
我的父亲没有看邻居父子。我也不再去想这个邻居。这时候父亲把车子调到头档,慢慢行驶了出去。我抱起双臂,安逸地仰身坐着。车厢里很冷,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慢腾腾地刮着蒙在玻璃上的一层薄薄的积雪,它的动作活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
三轮车开上了到陶镇去的公路。偶尔还有一些别的三轮车或者汽车卡车慢慢地驶过,它们的刮水器的动作也并不优美,像扇形那样笨拙地来回摆动着。
那些车子里坐的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这些人都是我的乡亲,虽然有一些人我不知其名,但是在同一个小地方生活多年后,大家自然会互相认识的。不过,因为忙着开车,我们只不过互相掠上一眼,没有任何招呼和反应,仿佛并没看见对方似的。
我们很快驶出了马陈村,走到了刘陈村向陶镇去的拐弯路口,这时候一辆小卡车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父亲急于要开过去,可是那个挡住路的司机,却往后靠着椅背,显得出奇地有耐心,他那没有戴手套的双手,稳压在驾驶盘上,紧抓着污渍斑斑的红色硬罩。原来卡车前面,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车子滑倒了,他正在慢慢爬起来。
我父亲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很不耐烦的样子。这时候公路上出现了许多放学回家的孩子,他们互相扔着雪球。都是我们陶镇联中的同学,这里面应该就有我的姐姐韦洁。可是我没有看到她。
说起来,姐姐比我高大强壮多了,更应该去帮姥爷干活儿,可是父亲却只允许我这个小男孩去,从不允许韦洁去姥爷家干活儿。我一直很不理解。我觉得爸爸太偏心了,这不就是向着我姐姐吗?
我希望我的同学们朝我家的三轮车这边看,希望他们能看到我,看到我和父亲在一起,这样我会感到很得意。我父亲毕竟还有这么一辆三轮摩托车。三十年前,村子里拥有三轮摩托车的人家,还不算多呢!
可是同学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这时前面那辆卡车开始走了,路上来往的车辆又开始活动起来。
天上飞旋的雪花,弄得我有些头昏眼花,似醉如狂。父亲开车很慢,终于到了陶镇。到处都飘飞着闪光的雪,到处也都有人在慢悠悠地行走。
今天下午,在这刺骨的寒风中,在三轮车的颠簸中,我喉咙口发痒,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
到了陶镇供销社,这是我们陶镇管区最大的商店。这时我父亲在供销社门口停了车。我想跟着下车,高兴地问道:
“爸爸要给姥爷买些礼物吗?”
父亲按住我,冷冷说道:
“你留在车里。”
“为什么?”
“听话!留在这里。”
等到我父亲走进了陶镇供销社,我就跳出三轮车驾驶室,悄悄地跟着父亲溜进了商店。
三十年前,那个时候的商品,还都放在柜台后面,顾客看中什么,让售货员拿过来;不像现在的超市,都是开架售货,顾客自己随便拿,自由挑选。
我看到了塞满商品的货架。扎着缎带的、光彩夺目的过年礼物,收音机、录音机、自行车、各种灯具、成套的瓷器、一只只盛满了漂亮的红红绿绿糖果的盒子,还有各种布娃娃、玩具枪。这些玩具枪我最喜欢,可是我没有钱,只能站在这里看看,滑溜滑溜眼珠子。
我看到父亲走向了西边的柜台。西边都是农用产品,还有各种杀虫除草的农药,乐果、敌敌畏、“一六零五”什么的。父亲究竟是想买什么呢?我隐隐约约看到父亲好像是买了一瓶农药。奇怪啊,大冬天的,不是农忙季节,他买农药干什么呢?
父亲去交钱了,我赶紧转身出了商店。几分钟后,我的父亲从店里出来了。这时,我已经安坐在车子里等着。父亲手中只提着一只黄色牛皮纸购物袋,塞在了车里的一个角落,表现得似乎很神秘。我问他:
“爸爸买的什么?”
父亲没有理我。可是我知道,袋里装的是一瓶农药。
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
“走吧,赶紧去你姥爷家吧!”
他又看了看表。然后发动起了三轮车。父亲讲话的声音故作轻快热情,但是脸上露出了某种沉痛和果决的神情,仿佛有一桩任何人想不到的事情,强忍着不肯告诉我。
我不禁猜测:奥妙就在那只纸袋里吗?可是父亲却迅速地说道:
“东凌,等会儿到了你姥爷家附近,你就下车。你告诉姥爷,就说是你走来的,不要说我送你的。你知道,我和你姥爷的关系并不好。我不想看到他,他也不想看到我。你告诉他,今天晚上,你不需要回家了。反正放寒假了,如果明天雪还在下,那么明天晚上,你也不要回家,就住在这里吧!”
现在,我坐在父亲身旁,乘坐这辆三轮车,继续往姥爷家驶去。我看着这辆农用三轮车。车子浑身是锈,溅满泥浆,吱吱嘎嘎地直叫唤。
这十足是一辆老破车,第一个主人已经把它开得很乏力了。它有时很出色,有时则像个鬼魂,东倒西歪,吱嘎乱叫;车子里又湿又冷,一点都不暖和,我和我的父亲似乎要永久坐在车子里似的。我们紧紧挨着,似乎会永远如此走下去。
三轮车向姥爷家里驶去。我想象着自己已经下了车,正在积雪的田野上步行,我的脚擦过草地,向姥爷家里走去,拚命地奔跑,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没精打采,昏昏沉沉地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