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落想起了那一场幻境中,缩在柜子里小小的封宬,惊恐至极地听着外头女子凄厉的尖叫。
她依旧看着那人像,缓缓地说道。
“他唯一的心魔,是他无能为力,去救自己的母亲。”
“皇上,他并非无所畏惧。他只是在强迫自己强大,强大到,能保护您,保护您想要保护的这个国家。”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景元帝。
“皇上,观主曾告诉过我。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永远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而是那些有牵绊有害怕有情意,会为了自己的软肋,勇往无前的人。”
景元帝看着那双干净到没有一丝污垢的眼睛。
片刻后,忽然轻轻地笑了笑。
伸手,将一卷册子递过去。
云落落接过,看到上面漂亮的柳体攒花小字。
景元帝道,“这是太平的手册。当年,我就是无意中看到这个册子,恼了太平。”
他抬目,看向供桌后温柔含笑的人像,声音沙哑,“也因为此,太平才被文家和赵家联合算计了。宬儿看见的那一日,是太平的最后一日。”
因为景元帝的恼怒,文氏和赵家以为这位冠宠后宫的莲妃终于失了势。
于是,在一次宫宴中,荣昌太后故意引开莲妃跟前的宫人,让赵氏一个子弟去羞辱莲妃,好让她成了糟污之身,愈发遭景元帝嫌弃。
谁知,这个素来柔弱的女子竟誓死不从。
最后,竟被那人失手掐死!
景元帝闭了闭眼,就听到书册翻开的声音。
他睁开眼,道,“这册子,要不要给宬儿看,全凭女冠抉择。”
往后退开一步,“今日得见女冠,乃是朕之幸。望女冠今后,庇佑大玥,赐福万民。”
接着抱手,朝云落落行了一礼。
云落落转回头时,景元帝已出了娘娘殿。
她没有起身,就这么翻开了册子。
垂眸,看最上头一页。
已隐隐泛黄的纸张上写着——
“开泰十二年,腊月初八。
阿爹醉酒归府时,误落河道,寒冬冷水,待寻到时,人已归西。
阿娘突然说要带我归家,可婶母却说,要在本家为阿爹办丧。
阿娘夜里对我说,小心婶母。”
紫蓬山长廊的尽头。
景元帝站在徐徐凉风中,回首,看了眼,忽而剧烈咳嗽起来。
王鹤连忙奉上帕子。
景元帝捂着嘴,片刻后,咽下满嘴血腥,哑着嗓子道,“回宫。”
“是。”
王鹤小心地躬身。
跟随景元帝朝外走时,终是忍不住,悄悄地朝后瞄了一眼。
下午,从听到密报来说,女冠答应前往常王府后,皇上就十分高兴,让他早早地到常王府往皇城必经的那条路上候着。
他本不知要候着什么。
直到女冠出现。
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皇上看出了女冠答应前往常王府,并非只是因为口谕,而是要借此来寻皇上。
当王鹤得到消息,说常王发疯,常王府被毁成一片废墟。
他便知晓,这位女冠,为何在明知有陷阱却还要前往常王府,又独身一人来寻这大玥之主的缘由了。
常王府,是皇上引她来的借口。也是她对皇上的警告。
——不要再试图用别人来算计三殿下。否则,她不会给任何人退路。
这样的心性,再加上那张与世无争干净漂亮的脸蛋,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可皇上却很高兴。
王鹤看着前头慢悠悠走着的景元帝,心内明白,皇上要定的心,终于定了。
因着身世,皇上被文氏掣肘,被太后压制。
若文氏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偏偏却想挟天子以令天下。
长此以往,外戚干政,大玥江山何以能保?
为将文氏从皇权中剔除,皇上多年布局,痛失爱人子女,甚至连自己性命都盘算进去。
其中之苦,何人能懂?
前面又传来景元帝的咳嗽声。
王鹤赶紧往前走了两步,挡住风口。
景元帝察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两人身后,长廊幽静,灯光漫漫。
太液池的水,在清风中,涟漪圈圈。
娘娘殿内,云落落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
“开泰十六年,三月三,上己节。
第一次进了宫。皇宫甚是壮丽。
表姐并未让我侍奉,只给了一间耳房,让我住下。
夜里宫外似有人哭。
皇宫,似乎并非是个好地方。”
“开泰二十年,七月十五。
今日夏日祭,宫里十分热闹,夜里太极宫还有宫宴。
我想去给阿爹阿娘放一盏河灯。
不知夜里替表姐送东西时,能不能转道去一下太液池。
听说太液池的水是往城外流的。”
“开泰二十年,七月十六。
那个人是谁?
我不敢告诉表姐。
我想出宫了。”
“开泰二十一年,九月二十。
皇上驾崩。表姐陪葬皇陵。
我都没看到。
赵家来人,将我接回了赵家的家庙。
我想离开。
最近似乎犯了胃疾,总是作呕。”
“景元一年,十月初一。
他又来了。
我并不想见他,可他每次都会抱着我哭。
唉。”
烛火幽微。
云落落的目光扫过去时,几乎没有停留过。
然而,在翻到又一页时。
她的手按了下来。
“景元二年,二月二。
我诞下一子。六斤六两。
真是个吉祥的孩子。
赵家没有给我安排乳母,我便亲自哺乳。
好孩子,睡在我怀里,一点也不哭闹。
我瞧着他,这样好看,将来长大必定也是个极其俊俏的小郎君。
不知何时才能唤我一声娘亲?
可赵家的人对他似乎十分不喜,那人来看他的眼神也让我害怕。
我想将他送走。
可这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值得我托付?
好孩子,阿娘不想让你跟着受苦。
也不知,能用什么法子好叫你安然长大。”
册子里大多数的记语都很短,唯独这一篇,足足写了两页。
云落落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然后抬眼,看供桌后,那温柔地望着前方的人像。
“哔波。”
是烛火爆开的声音。
她没有再继续往后翻。
将册子轻轻合上,起身,从小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放在供桌上,又留下一个字条,转身离开。
走出长廊,便见灰影站在角落里,朝她微微俯身,道。
“云先生,三殿下让属下来接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