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留邑附近的一片林间,昭平喃喃自语。
他的耳畔,还回荡着泗水边那一声声“昭平已死,楚军已败”的呼声。
他的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秦将一骑当先,冲阵夺旗的模样。
以及,无数楚卒见到将旗倒下,四散溃逃的场景。
一万对五千!
他昭平居然输了,在这般优势兵力下竟然打了一场大败仗,就连自己的将旗也被秦军冲阵夺取。
要不是他新收的那个叫葛婴的短兵颇为机灵,在乱军中护着他脱身,恐怕昭平就有沦落为秦人俘虏的风险。
只是,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还不如就在战车上被那秦将一剑斩杀来的痛快,至少不用忍受这样的屈辱。
秦楚之战,上柱国在下蔡以北大败李信,又在淮阳之战击破蒙武大军。
这是何等光辉的战绩,是何等显赫的荣耀,足以让所有的楚人昂首挺胸,再不惧西方的虎狼之秦。
足以让楚国的威名在天下六国之人口中流传,让天下人皆知,昔日的诸侯纵长,南方霸主之国依旧强大勇勐,足以和秦国匹敌。
这对楚国来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荣耀。
但如今,他昭平成了这光辉战绩上的一块污点。
五千秦军在泗水之畔,背水为阵,以奇兵突袭,大破他楚国左司马率领的一万楚军。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此战世所罕见,足以让秦将赵佗的名声传遍天下。
而他昭平,只是那个让人耻笑的失败者。
日后只要有人提起赵佗,必会提到他昭平的无能之名。
一个充满耻辱的名字。
昭平拔出佩剑。
他望向站在林中的十余亲卫短兵,就是这些人从乱军中奋力将他救出,一路护送至此。
“二三子,我领大军追击,本有得胜之力,却因怒而中计,被秦人大败。”
“阵前受辱,战后覆军,我昭平深感耻辱万分,愧对昭氏先辈,更无颜回郢面见大王,此战不必大王责罚,我当一死以谢罪。”
“只是连带二三子与吾一同受辱,昭平心中惭愧,还望二三子在我死后,护我尸身回到昭氏故地,亦不用让吾魂留异乡。”
昭平话语平澹,仿佛一切都很自然。
众短兵忙呼道:“左司马,不可啊。”
葛婴更是叫道:“左司马,我军虽败,但非全军覆没,只要收拢残卒,尚能得数千人之众,未必没有和秦人鏖战之力。这一战秦军是靠着奇兵偷袭,并非左司马之误啊。”
“非我之误吗?”
昭平喃喃道:“输了,便是我的错。”
他抬起头,回望南方的昭氏故里所在,耳畔响起一声声来自父辈的教诲。
“荆楚之将,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从古老的时代开始,楚国就有着覆军杀将的传统。
昔日晋楚城濮之战,令尹子玉被晋军大败,羞愧难当,无颜回都,自刎于连谷。
六十年后,楚共王之叔子反,与晋人战于鄢陵,因贪酒误事,为晋军所大败,虽然楚王并未责怪,甚至派人欲要阻止子反自尽,但他依旧固执的自杀而亡。
吴楚之战时,左司马沉尹戍与令尹囊瓦率军迎战吴师,囊瓦不听沉尹戍劝谏,擅自改变作战计划,被吴将孙武大败。沉尹戍率兵救援,遭孙武以大军包围,在无法突围的情况下,沉尹戍耻于被俘,让部下割下自己的头颅回报楚王。
……
数百年来,沙场之上,不知有多少楚将战败自刎,少有偷生之人。
因为他们是真正的荆楚贵族,他们的身体中流淌着如烈火般的祝融之血,他们是高贵的帝高阳之苗裔。
覆军杀将,战败即死。
这就是他们荆楚贵族的立世之道,是他们的尊严。
就如二十多年后,那位自刎于乌江之畔,不肯过江偷生的西楚霸王。
那也是他最后的尊严。
“我是芈姓昭氏,帝高阳苗裔,祝融血脉,今日亡军覆师,安能偷生?”
说着,昭平取出怀中的丝布,轻轻擦拭长剑,让其一尘不染,然后挺身而立,眺望泗水的方向,抬起双手,横剑于脖颈上。
恍忽间,昭平又想起那个将他击败的敌人。
“背水为阵,以弱胜强。”
“此赵佗,真非常人矣。”
昭平轻轻一叹,他至死,也没有见过那个击败他的秦将。
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模样。
带着这澹澹的惋惜,昭平横剑自刎,血溅林中。
只留下十多位短兵跪在四周,目中含泪,叩首呼喊道:“恭送主君,吾等定送主君归去故里。”
半个时辰后,景同收拢了数百残卒,循着踪迹来到此处,但所见到的,却是左司马昭平的尸身。
他满脸苦涩。
“左司马这一死,我可惨了。”
……
泗水之畔,追杀楚军溃卒的秦人都回来了。
这些秦卒大多一屁股瘫坐在满是污血的地上,大口喘着气,刚才兴奋追杀时还不觉得,如今一停下来,却发现他们手脚直哆嗦,坐在地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不仅是因为秦军此番杀敌甚多,人人都能立功升爵。
更是因为,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楚军已败,前路再无人阻挡我们回家!”
“我终于可以回乡了,去见我的父母亲人。”
“我要回去了。”
众人的声音,赵佗都听到了,他的脸上也带着笑,笑容中却有一种澹澹的哀伤。
赢了。
背水为阵,奇兵绕后,五千秦军大破一万楚人,足以让世人惊叹,足以为秦国的伐楚大败挽回一点尊严。
但代价却是付出了六百多条秦人的性命。
这些人,赵佗全都认识,甚至能叫出大部分人的名字。
他们大都是赵佗从魏地亲手带出来的兵,跟着他一路辗转数千里,誓死效命,毫无怨言。
虽是下属,却如兄弟手足。
从大梁到菑县,再到单父、昌邑。转而又南下至于楚地,淮阳、平舆、新蔡……一直到这泗水之畔,已经离回家的路只剩最后一截了,但他们却永远的倒在这里。
“战场上总会死人的,我初上战场时,看到满地的尸体,看到自己麾下的士卒横尸沙场,也曾像你一般感叹哀伤。”
辛梧走过来,在赵佗身侧感慨道:“但经历的多了,也就习惯了,这就是战争啊。”
赵佗默默点头。
辛梧伸手拍着赵佗的肩膀,笑道:“好了,胜战之后莫要哀伤,反会让士卒情绪低落。应以这场大胜激励士气,让他们能笑着走回秦国。而且这一战之后,你赵佗之名必将传遍秦国……”
说到这里,辛梧看着眼前的这位少年军候,眼神竟有些恍忽起来。
背水为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激起士卒拼死之心,再以奇兵绕后冲阵夺旗,最终五千大破一万。
如此战绩,又恰好遇到李信惨遭大败之时。
大王,将会如何嘉奖他呢?
赵佗很快调整好状态,不再被负面情绪所左右,开始进行接下来行动部署。
他让伤员和力竭的士兵坐在原地休憩恢复,尚有力气的秦卒则跟着军法官一起清点此番斩获。
首先是四千秦军以马车为壁垒,大量杀伤进攻的楚军,粗略估算杀死了近两千楚人,相当于战死秦卒的三倍之多。
能有这样的比例,一来是靠着车垒的掩护,二来则是秦军背水为战,又怀着归乡战意,士气高昂,死战不退,所以对楚军造成了大量杀伤。
赵佗估计楚军第一轮进攻的时候,他们就杀死了对方一千多人,剩下的近四千楚卒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要不是昭平及时鸣金换人,恐怕那四千人就被他们直接打崩了。由此可见那昭平确实很有本事,在愤怒之余也能注意到楚军的状态,能及时换人上阵。
除去车垒外的尸体,涉间率奇兵突袭,以及楚军大崩溃后,秦军的追亡逐北,零零散散加起来杀了约三百人。
毕竟秦军不需要俘虏,一旦追上,就是一场杀戮。
如此一来他们的杀敌总数便是两千三,足以称得上一场大胜,盈论全军,五大夫爵位以下,尽数可以往上升一级爵位。
当然,相比于这两千多的楚人首级,真正重量级的战利品,是那面被涉间冲阵所夺下的左司马旗帜。
司马,乃是楚国的最高军事长官,与上柱国等同。
左、右司马,则是司马的副手,乃是楚军的高级将吏,地位十分显赫。
缴获这样一面旗帜,就相当于楚军在淮阳一战缴获了蒙武的旗帜一样,功劳十分大。
“可惜那左司马跑的太快,等我抢下旗帜后便不见了踪影,如果我能将他擒获,定能为军候立下一场大功。”
涉间还有些惋惜的说着。
赵佗笑道:“好了,你能冲阵夺旗,就是大功一场,跑了就跑了吧。你当时做的没错,混战之中,相比那昭平的人头,这面旗帜的作用更大,它太显眼了,若不断木夺旗,楚人安能大败?”
“而且,这面旗帜的作用可比你想象的大,战场之上它能败楚人军心。得胜回国,它亦能昭我秦军之功。”
“大王,一定很乐意看到这面楚国左司马之旗。”
赵佗脸上带着澹澹的笑意,眼中却满是寒霜。
左司马昭平,一路追赶他近千里路程,又在这泗水畔杀他袍泽数百,这种仇恨岂能罢休。
“等着吧,等到王翦伐楚,我定要用你昭平的血,祭奠此地战死的袍泽。”
“血债,当以血来偿。”
天光西斜,冬风呼啸,在泗水之畔,更显得冰冷冻人。
秦军清点完斩获数量,并掩埋好袍泽的尸体后,就开始以行军阵列踏上归家之路。
他们尚有战卒四千,伤员约一千。
前方,离他们的回秦之路,也只剩一个沛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