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王后的死讯传回子桑国，国君子桑玦悲痛不已，再问王子公子战已被万彦当作人质劫掳，更是精神受挫。

子桑玦答应万彦所提条件，在九隼地界以南的鹿鸣坳与万彦进行谈判。

夜晚，鹿鸣坳。

子桑玦骑在马上，一袭墨色大氅让他与夜色融为一体。

火把上的松脂燃着火光，映照着两军人马，仍驱不走冬日寒气。

八名轿夫抬着步撵，将我送到军队之前，随着步撵的起伏晃动，我渐渐看清了为首的子桑玦。

他紧抿着双唇，紧紧盯着我。他看着我下了步撵，也翻身从马上下来，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盯着我，盯在我的额间。

良久他道：“你的封印解了。”

这是一句陈述句。

如今我的狐火印记已经完全在眉间显露，如幽月银纱。我不咸不淡道：“凝儿为此牺牲，我为你感到遗憾。”

他面无表情，忽然垂下眸光，嘴角牵出一丝嘲笑。

我不知道他是在嘲笑他自己，还是在嘲笑我虚伪作态，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可他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娶她，因为我不娶她，她就必须嫁给王兄，我不能看着一切重蹈覆辙。”

我不知滋味地点点头，“嗯……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有想挽回的事，难道我没有吗？我想要弥补对凝儿的亏欠。”他道。

我的心骤然下沉，呼吸变得迟缓，沉重。

又听他缓缓道：“还有你的。”

我勉强扯出笑：“我和凝儿不一样。”

子桑玦出神低喃：“是，你们是不一样……”

“我想给凝儿一个善终，但于你……你把银翘当作妹妹，很多次我想动用五识，但是因为此事牵涉银翘，我只能作罢；白狐尾之事伤过你，我便不再用雷霆手段，我费尽心思用最温和的方法剪除王兄的羽翼，我想到成全苳慈，让她和百里卿远走高飞；我有时恨你记不得我，可又庆幸，你已经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总想着，重来一次，我就可以让结果变得不一样，可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身后三臣听得子桑玦一番话，白眉上前，对我道：“王姬，还是谈正事要紧。”

我笑道：“素闻公子玦风流成性，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公子玦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戏假情真。”

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子桑玦和三臣都听得到。

这本来就是一句说给大家听的话。

闻言，子桑玦不怒反笑，笑意浅淡，像火把散发出来的微渺暖意，像飞雁的鸿毛，又像穿过竹林的轻风。

从前的公子玦不会这样，不知不觉，他已经变了许多，我注意到他眼里沉淀的沧桑之感。

倏尔，他眉目舒然，笑问：“那么万彦王姬要怎样才肯交出公子战？”

他隔空划臂点了点自己的军队，“我如约所拟，只带了这么些人，你们也该言而有信。”

白眉道：“我们的人马也不多。”

我随着白眉的话，扫了一眼黑暗中贫瘠的山丘。

其实山坳间埋伏了许多万彦士兵，还有各个大小部族，这一天晚上注定是一个不能平静的夜。

三臣早打定主意，让子桑玦走不出鹿鸣坳。

青须正要发话，我抢道：“你受我三箭，我放你的军队跟孩子走。”

这并不是事先商量好的条件。

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眼看就要节外生枝，青须双眼被气得鼓鼓的，白须都被呼哧呼哧地吹起来，“王姬，如此大事怎可儿戏！”

白眉也狐疑地望着我。

只有黄髯满不在乎：“就让王姬玩一把，无妨。”

他给我递来一把沉甸甸的大弓，这弓若不用灵力，凡人之力是拉不开的，若我的封印没被解开，怕是也拉不开这张强弓。

子桑玦的部下上前劝谏：“王上，不可，若他们出尔反尔……”

子桑玦抬手止住部下的话，磊落道：“好，我受王姬三箭，也希望你们能言而有信，放了孩儿与我一众兵将。”

万彦的士兵为我让开一条道，我向后退出一箭之地。

子桑玦原地站定，迎着簌簌寒风，目光笃定。

我取箭拉弓，将瞄准了子桑玦的左腿，弦一松，箭矢“嗖——”地急猎猎朝子桑玦的左腿射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赶到身后的白眉偷偷施了灵力，在我射出的箭后又加了一层力，只见箭矢飞至半途，忽折成两半，一截没入子桑玦左腿，断开的另一截斜斜刺入了子桑玦右腿。

子桑玦闷声受痛，我心里不由一抽。

我又取出第二枚箭矢，对准了子桑玦的左手。

白眉故技重施，在箭矢飞到中途，又暗里运力，折断箭矢，用灵力送出两截断箭，子桑玦的左右手臂被箭矢穿透，暗红色的液体缓缓从他的大氅里滴到地下。

黄髯在一旁得意狞笑。

青须也放下了心，他低语命令，不无阴毒：“待王姬发完三箭，即刻一声令下，杀无赦。”

言而无信，阴险狡诈。

当年你们也是这么对待我爹娘的吧。

缓缓取出第三箭，箭在弦上，我送出一股灵力，箭头顷刻燃起一团火焰。

青须见得火焰，眸光陡然一亮：“狐火！”

黄髯道：“白狐狐火一出，纵是金刚不坏之身也肝心圮裂，只怕这一箭下去，子桑国主得挫骨扬灰。”

我漠然看着子桑玦，阴笑一声：“是啊，挫骨扬灰……”

弦满弓弯，我将燃着狐火的箭矢瞄齐子桑玦的心口。

子桑玦的大氅迎风鼓动，身子却岿然不动，他也凝眸望向我，启唇无声，用嘴型说了四个字。

我读懂了他的嘴型：无怨无悔。

箭发之际，我猝然转身，将那枚箭矢对准了身后离我最远的白眉，箭矢被灌注灵力，急速蹿出。

箭矢临空，又分出无数枚带着狐火的箭矢，飞向青须和黄髯，飞向身后的万彦军队，飞向藏身山石和土丘之后的万千伏军。

这是长伶灯最后的精魄。

陡然变势，三臣猝不及防，纵使白眉反应迅速，势力抵挡，却也抵抗不住狐火和长伶灯之力。

须臾，点点火光飞向苍穹之顶，又于空中坠落，似天火陨落，妖冶诡谲，危险而魅惑。

大火吞噬了三位阁老，笼罩住身后的万彦大军，鹿鸣坳本是寸草不生的贫瘠荒地，现下狐火却幕天席野，烈烈火光在整片山坳间蔓延开来。

只因这一股力量，是当年万彦和俚族一战，被父亲压下的天神之力。

当年母亲用禁术开启天神之力，父亲则用自己的心头血以祭天神，阻止禁术的威力造成危害。而这些残余的天神之力，连同母亲的元神，被父亲一齐封在了长伶灯之中。

我释放出了天神之力，也解封了母亲的元神。

火光之中，渐渐显出一个女人的身形，趋于透明。她的周身被大火裹噬，独独一张脸庞，额间烙着一枚狐火印记，比天女绝尘。

虽在梦里见过她，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

她含笑注视着我，轻唤：“阿苏。”

打小我就不喜欢黄昏，因为日头西斜，雀鸟归巢，普通人家的院落升起炊烟，屋前总会响起爹娘呼唤儿女归家吃饭的召唤声，爹娘一声一声叫着孩子的名字，孩子不舍地跟伙伴挥手告别，屁颠屁颠跑回家中，让人很是歆羡。

可我从来没有爹娘的叫唤，我也没听过爹娘喊我的名字。

鼻头一酸，女人的身影便模糊了，我走向大火，来到她近前，低低唤了声：“娘亲……”

她不应我，只是站在哪儿笑。

眼泪重重跌下来，我伸手去擦，再想将她看得仔细，大火里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都还没来得及同她道别。

万彦大军的哭嚎响彻山坳，似是数万缕冤魂在倾诉苦情，我不及理会，只顾放声恸哭。

耳边忽响起刚才听过的声音，轻如棉絮，遥远缥缈，她说：好孩子，娘亲走了，你爹爹还在等我。

……

鹿鸣坳之所以唤之鹿鸣，是因一次毁天灭地的大战。

当年俚族与万彦一役，双方所有兵将一夜之间消失匿迹，家中妻儿老小引思念疆场上的亲属亡魂，无一户不痛哭哀哉，犹如丧母幼鹿，呦呦哀鸣，惹人怜悯，这一处埋葬着万千兵将的山坳自此得名鹿鸣坳。

那一次大战之后，鹿鸣坳焦土横野，寸草不生。

许多年之后，万彦同子桑国于此交锋，战火又再次席卷这片土地，但说来怪异，这一战之后，鹿鸣坳的焦土之上又重新长出新芽，逐年恢复成一片绿洲。

长伶灯在此出现，在此消失，从此成为名满大荒的传说，人们只能耳闻，不能眼见。

子桑国战胜了万彦，一跃成为天下霸主，而万彦遗党被清，连同长伶灯一起变成了传说，声名寂寂。

战事结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我孤身一人启程离开。

路上我打开了离尤前辈的那卷羊皮纸，上面并非什么赌咒，却像是一句预言：

“白狐族长老曾夜观星象，星盘预示：天星北降，有女亡彦，人狐脉半，覆彼泱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