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匆匆五年光景过去。

这些年来我游历各方，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路上听闻，鹿鸣坳一战后，子桑国国君恢复其兄爵位，欲召其回朝，但子桑东阳不受其恩，回到枕云峰隐居起来。

与他一同回去的，还有一个唤作银翘的女子。这以后，枕云峰上的婢仆总能看到大殿下身旁如影随形地跟着个粉白娇嫩的女娃娃。

据说，大战时，子桑军中伤兵多如患，银翘因通药理，自发请命到军中帮忙，将士们戏称她军医小娘子，人人见了她都眉开眼笑，只一人见着她时面笼阴云，就是大王子子桑东阳。可说来也奇怪，银翘还偏偏总惹大殿下的不痛快，大殿下不恼她，只自己跟自己生气，尤为无奈。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位军医小娘子不讨大殿下欢心之时，一次军中小宴改变了大家的看法。

宴中请了几位歌舞美姬助兴，酒过三巡，帐灯数盏灯火忽灭，关键时刻，人人戒备警惕，只恐有敌军潜入行刺，黑暗中均是抽刀拔剑的声音。后来小厮掌灯上来，说是刚才刮了大风，这才让大家安定下来。

在气氛缓和下来之时，眼尖的大将都不禁诧异地发现，刚才还环绕在大殿下身边的美姬已经不见踪影，被大殿下紧紧护在怀里的竟是那军医小娘子。再仔细一看，原来刚才黑暗中美姬们没有庇护之所，只得钻到了桌底，形容狼狈。

患难见真情，大抵就是这样吧。

但这还不是最危难的时刻。一次恶战中，军医小娘子为了转移伤患，自己被困在已被敌军攻陷的营地，大殿下原本已经带着军队退出重围，却又忽然单枪匹马杀回去。他把军医救了出来，自己却断了一只左臂。左边的臂膀被齐肩削断，军医为他包扎，卷着血淋淋的绷带哭得梨花带雨，他自己却一声不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分，好似断了手臂的不是他，是那小军医。

谈论这些事的是船上的两个妇人。

话说到这里，一个妇人总结道：“就算当时那位大殿下皱了眉头，也不是因为给疼的。”

另一个妇人问：“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个军医小娘子掉了眼泪呗！”

说完二人掩嘴，咯咯俏笑。

我也受她们感染，不由会心一笑，银翘这丫头，到底还是选择跟子桑东阳走了。

把她从连翘精变成人形的是子桑东阳，让她识得七情六欲的也是子桑东阳。子桑东阳改变了她，她又何尝不是也改变了子桑东阳呢？

她散去他的戾气，化去他心上的坚冰，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甘愿避世归隐，过不问世事的日子。

又听妇人继续议论：“那贩盐的小六子说，他刚从子桑国那边过来，听得子桑民众相传国君退位之事。”

“国君退位？”另外以为妇人稍显惊讶：“那这王位给谁？”

“既是定有王，储，这王位肯定就是交给储君。”

妇人啧声叹道：“王子乐成，年方五岁的公子战？一个牙齿都没长全的孩子，怎么治理国事。”

“谁知道君王之家成天想的都是什么呢？不过那小六子也说了，新王虽幼，但有国舅濮阳少耀在旁辅佐，加之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说起子桑国的相府，真真是荣华满门。你瞧瞧，当爹的是朝中相爷，历经三朝，位列元老。生得一双儿女，儿子辅佐二殿下登极，女儿当了二殿下的王后，孙子又是储君，啧啧，丞相，王后，国舅爷，国君，什么都让濮阳一族占全了。”

“可不是嘛……咱们这些蝇头老百姓，也只有眼馋的份。家中大儿没出息，哪怕他谋个一官半职，如今我也能过上些清闲日子了。”

举起的茶盏被我放下，我抢过话，对那妇人道：“人各有命，其实怎样都好，不见得被羡慕的，就是最好的，说不定现在濮阳一家人也正羡慕你们呢。”

妇人呵呵笑：“羡慕咱们什么，羡慕咱们吃粗粮穿布衣，为来年的粮食发愁么？”

说完又是一阵笑。

船舱内，离我不远的一方桌上，有人拍案道：“我赞同。大娘，不止是濮阳一家，也许就连是君王也都羡慕你们这些小老百姓。”

两位大娘一愣，又笑起来，这次她们笑得更欢，腰都快要直不起来，一位大娘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对那人道：“公子，你又不是帝王之家出身，怎的知道一国之君会怎么想？还羡慕咱们……是你们这些公子爷锦衣玉食惯了，不知百姓疾苦！”

另一位妇人神色揶揄，手指点了点我，道：“她是你娘子，她说什么，你定是都口口声声赞同的了。”

“我不是他娘子！”我在旁分辩。

不开口还好，我一开口，两位妇人立即把话锋转到我身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起来：

“姑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仇，你倒好，一隔还隔了五年。你跑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这么好的夫婿哪里找？他纵使有天大的错，也该被原谅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有缘分就要珍惜……”

“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水有来期，他若无心，怎会总能寻到你，听大娘一声劝，跟他回家去，老大不小了，大娘在你这个年纪，早有成群儿女绕膝头……”

我喝到嘴里的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险些给喷出来。余光斜览到子桑玦幸灾乐祸的模样，若不是船正在茫茫大海中航行，只怕我又要跳船跑了。

这时候厨娘端着酒菜来到舱内，带来一阵菜香和脂粉香混杂的古怪气味。

她扭着细软的腰身，径直去到子桑玦桌前，娇声娇气对子桑玦道：“这是公子你吩咐的佳酿和下酒菜。”

到了付银子的时候，我挑着眼角等着看好戏，因为上次子桑玦用手将银子递给她，厨娘的手似被黏住了半晌都放不开。

谁知子桑玦掏出碎银搁在桌上，用折扇推到厨娘面前，他态度冷淡，厨娘也不生气，放下酒菜，在桌前徘徊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退出去。

两位妇人挪着碎步，坐到我身边，凑到我面前悄声警告：“那个小粉蝶，见了男人眼睛就直，尤其是有钱有势的男人。祖辈上都是马倌，她还异想天开，希望嫁到大户人家去当富太太享福哩！难道还能指望野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不成。”

“你家相公一看就是富家子弟，还长了一副俊模样，你可得盯紧点。”

声音说得小，也不知子桑玦有没有窥听，只见他频频望向这边，面露局促，惴惴不安。

终于挨到船只靠岸，下船时天色骤变，渡口风高浪急，船只被层叠而至的水浪左右拍击，颠簸摇晃。

我们一行人走出甲板，不由被大风吹得重心不稳。子桑玦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他的身后仍旧跟着土圭和水臬。

一个阵疾风裹挟着巨浪，向船身重重拍来，随着“哗哗”的水声，船身向另一侧猛烈倾斜，厨娘不知何时也窜到了甲板上，混在上岸的人群中，这时她将我挤到一旁，身子一软，倒到子桑玦的怀里，她是被接住了，我就惨了，我原本就靠近边缘，被她这么一挤，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身，又是一个大浪打过来，我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坠下甲板。

眼看就要一头扎进海里，腰上一轻，坠势陡然而止，我被一股力道往上提，海上水雾飞溅，我嗅到咸腥的海味，还有子桑玦身上的安息香。

子桑玦双足踏浪，带着我飞掠到了岸上，我惊魂未定，却听到甲板上传来众人欢呼喝彩声，叫得最大声的莫属土圭和水臬，他们又是鼓掌又是大喊，把脖子都喊粗了，“公子好身手！”

那厨娘灰溜溜跌坐在甲板上，神情与众人格格不入，呆坐了半晌，她爬起身，顶着风浪折回了船舱。

我想，她应该是又回去等待下一个能接她去大宅子里当富太太的人吧，这么想着不由得同情起她来。

两位大娘没有下船，靠在船舷上，同我们挥手告别，还不忘高声嘱咐：“你们小两口好好的，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子桑玦搭在我腰上的手还没有放下，抬起另一只手向两位大娘挥手，上扬的嘴角里却挤出一个问句：“阿苏，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要不……咱们都要？”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要走，他跟上来，一手揽护住我的肩，用身子将渡口来往的人群隔开。

后面传来土圭急躁的呼声：“公子，阿苏姑娘，等等我们！”

水臬扯住他，横着眼睛教导他：“公子跟阿苏姑娘说话，咱们就别凑过去。”

土圭悻悻跺脚，“跟丢了，要跟丢了！”

子桑玦回身笑望他们，忽问我：“接下来想去哪？”

我眺望天边，刚才聚拢的阴云又被大风吹散，圆日坠海，霞光染透天际。

我道：“我要去大漠看落日，再去草原上纵马，还要到雪山上去。”

他眉眼含笑：“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