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昏睡的这几日,子桑玦将我安顿在江河边的小筑里后,也在邻旁的小筑里住下,他还差来了银翘照顾我。
依着梦境,我依稀分辨得出,我所住的小筑是当年母亲所住,子桑玦那间,则是师父的。
屋内整洁如初,物件不曾移动,仿佛那夜母亲没有丢下初生的我奔赴战场,而是选择在这里安度深年。
屋内只有一张塌,一方桌案,塌边有竹木摇椅,再没其它多余的物什。
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对生活已然心灰意懒,毫无意志。
只是桌案上搁置茶具,棋盘和两奁黑白玉子,摇椅上固着一团软垫,又让人体会到点滴生活的细致入微。这些都是师父为母亲准备的。
竹木摇椅是师父为母亲做的,他到邻近的山间劈来粗细不一的成年老竹,亲手操刀,做成一个宽大舒适的摇椅,让母亲闲时能够舒适些。
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师父会将摇椅搬出筑外,在上面铺上软垫子,让母亲躺在上面晒太阳。
母亲会在膝头盖条薄毯,手持书卷,时而看书,时而闭目养神,师父则燃起安心养神的香料,在一旁抚琴。
有时他们一起抚琴合奏,有时他们会轻敲玉子,两相对弈。
一切都那么恬淡闲适。
不知那时候母亲心里所思所想的是什么,那个叫万彦玉木的人出现后,她想的又是些什么。那个人虽没有打破这种生活的平静,却多少还是惊起了波澜。
我知道,就算她不记得他了,可是她看到他,觉得自己应该认得他。
那支护心诀能被母亲冲开,不仅仅是听到了大执首临行前与师父的对话,而是因为那个人的日夜来访,一点一滴地瓦解了护心诀的壁垒。
我走到摇椅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推扶手边缘,摇椅微微动了动。我妄想能隔着漫长的岁月触摸到母亲的温度。
我又多推了一点点,摇椅便悠悠晃起来,鬼使神差,我往摇椅上躺了下来,足尖轻轻在地上一点,借力摇起来。
十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躺在这张摇椅上,我想象她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时的感受,想要感受她的感受。
她还没来得及抱一抱我。
“阿苏?”子桑玦敲了敲门,手上还拿了一轴画卷。
我正要站起来,他笑说:“不用,这样躺着挺好。”
我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他道:“是在你师父的住处发现的,虽然此举不免冒犯前辈,可我觉得,你有资格看一看。”
他说着将画卷展开,一副女子的半身画像完整展现在我眼前。
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双璀璨堪与星群媲美的水眸闪着灵动,微微抿起的薄唇勾出浅浅的弧度,显得恬淡可人,最夺目的是她双眉至额头的那枚印记,银白色的火焰烙印。
画里没有题字,仿佛作画的人尚在斟酌,还未决定该题什么字才能匹配画中人,又或者画者不肯落笔,让墨色惊扰了画中人。
落款印着一枚红泥小篆,章刻着小字:姬。
我伸手抚上画中人的眉目,梦里见过她,可却不真切,如今我能真真切切见到她,却已经是在画里。
手指划过那枚小字,我道:“这姬字,就像一个女子坐在妆奁前梳妆打扮。”
这是父亲对母亲说的,父亲还对母亲说,会做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的女子,一定姿容俱佳,所以这姬字,有美人之意。
子桑玦问:“这是你师父的丹青么?”
我见过师父作画,可这幅画的笔法却与师父的大相径庭,“不像。”
他猜测道:“那会不会是……”
是出自我父亲的手笔。
子桑玦还未说完,屋外响起嘈杂的声响,一人呼道:“公子!”
我道:“这么咋咋呼呼,一听就知道是土圭。”
话音方落,土圭闪身进了屋,水臬随他之后,也跟了进来。
土圭拍了拍水臬绑在剑镡上的麻袋,神采飞扬,带着几分得意,“公子你猜,我们带什么回来了?”
水臬小心翼翼地避开土圭,十分爱护麻袋里的东西。
子桑玦的目光落在麻袋上,似猜到什么,脸色立刻沉下来,“水臬,你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水臬十分为难,“我让土圭别真的把东西抢过来,他非不听。”
土圭不乐意道:“我这是为公子着想,咱们抢过来一个,任他们怎么凑,也凑不齐五识,这样他们就没办法找到长伶灯。”
水臬微恼,“公子只吩咐咱们缠住苳慈,引来大王子就行,没让我们真的抢。”
土圭摆摆手,“好了好了,这句话你说了一路了,你不烦,我听着都腻了。”
子桑玦道:“罢了,你们再把东西还回去便是。”
土圭几乎跳起来,“什么?公子,为什么要还回去,这个东西就算毁了也不能落到他们手上!”
“土圭,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子桑玦不急不躁,随即问道:“我让你们跟着苳慈,后来怎么样了?”
水臬回禀:“我们赶到的时候,苳慈被清奴和戎无重伤,陆岐的人围着她,逼着她把陆岐的尸身交出来,苳慈拼死反抗,终于挨到百里卿出现。”
子桑玦略一沉吟,忽而笑道:“这么艰险的任务,百里卿居然没有和苳慈在一起?”他说完望了我一眼,颇带深意,“真是有趣。”
他又命令:“接着说。”
水臬道:“百里卿把围攻苳慈的人全杀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到耳里却不由让人心尖一颤。
不消多想,也可以想象出场面该多惨烈。
土圭接道:“那时候大王子没有赶到,我们趁着场面混乱,就把清奴的舌头给抢走了。”
子桑玦不解:“既然你们没有与王兄交锋,又怎么会拖了这么久才回来?”
土圭道:“我们被百里卿追了几天几夜,我们确定甩掉了他,才敢回来复命。”
子桑玦笑着摇摇头,叹道:“你们当真以为你们能甩掉他?”
他说完,眼神望屋外微微一横,“人已经来了。”
屋外一阵风过,江边树影婆娑,伴着江风的凛冽,男子冷肃的声音在门外骤起,
“把东西交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