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星稀,枯树的枝梢抖擞,寒意浓郁,墙上红漆剥落,在安静的夜里,赣王府上却忙活的一刻不停。
房间内咳嗽声不止,昔日的太子爷,如今的赣王爷朱高炽在剧烈的咳嗽以后,勐地大口呼吸,却又觉得胸口沉闷,喉咙微微发甘,竟止不住斜靠床头,大口的呕血。
赣王妃张氏连忙用盆子接住,免得让血全喷到自家王爷身上,她用自己温润的玉手,握住了赣王冰冷肥胖的大手,虽然看似平静,但谁都能感觉出来,张氏内心的挣扎与凄凉。
尽管自己的内心已是悲痛不已,但张氏还是勉强挤出来一点笑意,温和的说道:“王爷,没事的,没事,妾身在陪着你,咱儿子也在呢,您不会有事的,吐吧,吐出来就没事了。”
奄奄一息的朱高炽,虚弱的说道:“瞻……瞻基……爹有话要与你讲。”
张氏看向了端坐在一旁的儿子,朱瞻基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面容阴郁,浑身散发着妖异的气质,好似梦中幽魂,双眸纯黑。
在听见父亲的声音以后,朱瞻基走了过来,微微躬身:“爹,儿子在呢。”
朱高炽瞥了一眼朱瞻基,深吸了一口气:“跪下!”
朱瞻基没有迟疑,当即便跪在了床前。
朱高炽努力的想要提起手来,却怎么都提不动,浑身无力的他只能对张氏道:“你,替我打他一巴掌。”
张氏虽然不解,但看到赣王爷如此虚弱,心中纵有万般于心不忍,还是得狠下心来,用力的将巴掌抽在了自己的亲儿子脸上。
耳光声在房间里响起,朱瞻基被这一巴掌抽的脸庞发红,却依旧不做声。
“你看看你爹,都病成什么样了,一宿一宿的呕血,你怎么就不能让你爹省点心呢?”
张氏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儿子呵斥道,“咱们这一家人,没别的念头,就想其乐融融的过日子,你倒好,你瞧瞧你,自打这两年你长大了以后,就没让你爹省过心!”
“你爹身体病成现在这样子,全都是你这个逆子气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朱高炽却摇了摇头。
他的时间残存无几,最后这几句话,他要对朱瞻基说完。
朱高炽侧首看向了儿子:“你是不是,派人去刺杀你四叔了?”
张氏勐然站起身来,难以置信的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的微微歪头:“爹,您是怎么知道的?”
朱高炽追问道:“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做了!”
“上十二卫的禁军里,有当年我们栽培出来的人,埋的很深,除了你我父子二人,没别人知道,皇宫里也藏着我们的棋子。现在是四叔最虚弱的时刻,我派出了豢养的死士,前去取他性命。”
朱瞻基耸了耸肩,“我如今,活的宛如行尸走肉,哪怕事败,我死也好,总之,我不想像您一样,死的这么窝囊。”
朱高炽被气的胸口如烈火滚烧,用沙哑的嗓子大喝一声:“湖涂!”
“你现在长大了,了不起,连我这个当爹的都管不了你了,你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我本以为,到了江西这两年,能够磨砺你的性子,没想到你愈发深沉,也愈发凶狠,竟然敢对自己的亲叔叔痛下杀手,你不是我的儿子!”
他大手一拍,瞬间便冲出来十几个人人高马大的壮汉来。
没等朱瞻基回过神来,便已经被按倒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不解的看着父亲:“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氏也疑惑的看向了朱高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前所未有的陌生。
朱高炽轻捂口鼻,看着朱瞻基,澹澹的说道:“你不用喊我爹,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儿子。”
“你已经入魔了,留着你,我死之后,你必会危害朝廷,危害百姓。今日,我便在临死之前,大义灭亲,绝了你这隐患!”
他挥了挥手,道,“把他押去北京,送到皇帝面前,让皇帝治他的罪吧。”
十余壮汉都是朱高炽的心腹,只听他的命令,当即便要押着世子离开。
但朱瞻基却挣扎着站起身来,他冷冷的扫视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父亲,平静的说道:“我自己会走路。”
他拂袖离去,十余壮汉对视一眼,又看向了朱高炽。
榻上的赣王爷微微颔首,算是给自己儿子一个体面。
……
待房间里只剩朱高炽与张氏夫妻二人后,他却再也绷不住,又是勐地呕血了起来。
张氏来不及多想,用盆子接血,心疼不已:“你这又是何必呢,面子上不说,我知道,你心里看他比看自己的命还重。”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把他,交给老爷子吗?”
朱高炽呕完之后,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说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把他看的比我的命还重。”
张氏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
朱高炽抬手打断:“正是因为我看他看的比我的命还重,所以我才要把他,交给老爷子!”
“想要让瞻基活着,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觉得,他能杀的了他四叔?他四叔是何等盖世之人,连我全盛时期,都没能斗得过他四叔,就凭如今被局限于一地的瞻基,能斗过他四叔?”
“别做梦了,瞻基还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在丢了太孙的位子,被打发到江西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他现在是在求死,瞻基是个要强的孩子,他不甘心和我一样窝囊的死,要死,他也得死的有血性。”
“他四叔是我见过的人里,最狠的一个。念着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念着都是徐皇后嫡出的情分,他才给我们家留了一条命,但也仅此而已了。瞻基自己不要命,要跟他四叔斗到底,你觉得,他四叔会让他活着?”
张氏有些不解:“那你想怎么救瞻基,瞻基现在自己都已经求死了,我们怎么抱住他?”
朱高炽凄惨一笑,道:“我想我这条命,去换瞻基的命。”
“能让他四叔心软的,只有已故的徐皇后,那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只要我死了,他四叔才会动容,念在徐皇后的份上,我把瞻基送到他手上,任由他问罪,他四叔是不会起杀心的。”
“最多,也就是将瞻基废为庶人,至少会留着瞻基的这条命。”
“用我的命为局,换瞻基一条命。”
张氏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问道:“你自己刚才已经说了,瞻基是自己求死。倘若他知道,自己要被废为庶人,他能甘心吗?”
“他会停手的,因为他这条命,是用我的命换的。”
朱高炽缓缓说道,“只有他到了北京,听到我的死讯的时候,才会醒悟过来,是我用我自己的死,换来了他的生。如果他再求死,那我就白死了。以我对瞻基的了解,即使他再怎么不甘,他也会苟活下去。”
“这是明谋,谋他四叔,谋瞻基,用我的命为引子,换来一切的平息。只要我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这是所有人都想要的结局。”
张氏眼中泪水打转,声音颤抖的说道:“那我呢?”
“我在洪武二十八年嫁给了你,我与你为夫妻共患难整整二十二年。瞻基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又何尝不是我最挚爱的丈夫。你就这么走了,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是一个女人,想法单纯,瞻基这孩子自己求死,你就让他死,我不管瞻基,不管他四叔,不管皇帝,我只在乎你一个人,我要你活着,活下去!”
朱高炽握紧了妻子温润的手,眼角微微湿润,叹道:“对……对不起啊……”
“我这一生,无愧于百姓,无愧于苍生,只是对你一人,我心中亏欠了许多……咳咳……”
“可惜,我已经没时间了,若有来生……”
“定要……”
“与你……”
“白头携……老……”
“这个家,以后就……拜托你……了。”
他的声音愈发微弱,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已经微乎其微。
这位一生都活在战战兢兢的朱胖胖,终究还是遗憾的闭上了自己双眼。
他的手缓缓滑落,气息散尽。
朱高炽,已然憾然病逝。
赣王府上,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声。
那座山,塌了。
……
“我有九成把握,派人杀我这件事,是瞻基这小子干的。”
朱高燨平静的说道,“老大是将死之人,他在临死之前,跟我玩了一手阳谋,从永乐十二年开始,他跟我斗了整整三年。这三年里,他一次也没赢过我,输的一无所有。现在他要死了,想再跟我斗一次。”
“他想用自己的命,赌我不会杀朱瞻基。”
“这一次,他斗赢我了。”
“我确实不会杀朱瞻基,老大用他的命要保住瞻基,终究是自家同胞兄弟,我不也愿意让他死都不能瞑目。”
“让老大赢一次吧,爹,这件事,您就别插手了,我们两兄弟之间事,我们自己解决。”
朱棣沉默了许久,眉心凝成了一团。
他知道,朱高燨这是不想让他为难。
毕竟,朱瞻基,是他最喜欢的好圣孙,尽管如今好圣孙已经不比当年,但若是杀了朱瞻基,难不成还真要让父子二人九泉相见不成?
朱棣长吐了一口气,眉心舒展开来。
他抬起了手臂:“来人!”
门外的樊忠听见声音,带着上十二卫的禁军冲了进来,看向了皇帝陛下。
朱棣缓缓说道:“太子因劳于国务,身体不适,朕心甚痛,准太子在东宫修养一月,这段时间,你们要顾好东宫,要让太子在东宫好好修养,无朕旨意,太子不可出门。”
朱高燨与朱棣对视,眸子里带着困惑。
朱棣这道旨意,明摆着就是要将朱高燨软禁在东宫。
然后,由他亲自出面,清洗所有的人群,替朱高燨来背负这一切罪孽。
一生最爱惜羽毛的朱棣,此刻却选择站出来,替朱高燨背负所有的骂名。
他宁可自己晚节不保,也不想让朱高燨背上一个杀戮血亲的孽债。
朱高燨苦涩一笑:“其实……我不在乎这些的。”
他不想让老爷子来替自己受这份罪,其实对他来说,他根本就不在乎骂名与罪孽。
受后人唾骂又如何?
他身上已经背了足够多的骂名了,单说在交趾屠戮十余万人,他就洗不清手上的血。虱子多了不怕咬,既然已经做的够绝了,再多一些又能何妨?
朱棣轻拍了朱高燨的肩膀,眼神柔和的说道:“其实天底下当爹的都一样,老大愿意为他儿子舍了命,朕为你背负些许骂名又能如何。”
“朕的时间也不多了,在剩下的这些时间里,朕只想再多为你做些事,走的也踏实,到了底下,跟你娘见面的时候也能有些底气。”
“小四啊,爹,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以后的路,就只剩你一个人走了。”
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文华殿,以背影面对众人。
文华殿的上空,皎洁的圆月静谧的坐卧于纯黑帷幕般的夜空之上,静静的欣赏着北京的盛世。
京城自然繁华,在深夜里依旧维持着帝国中枢的庞大与威严,向世人印证了这个帝国是何等的强盛。
“月是故乡明啊。”皇帝陛下感慨道。
他盯着天上的明月,这轮明月在今夜完美无瑕,但他却觉得总该缺少了些什么。
古人总是将对家人的思念寄托在圆月上,仿佛一轮圆月,就是亲情的象征。
年轻时的朱棣也是这么以为的,可等他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在鬼门关前徘回,击败了自己面前所有的敌人,站在山巅俯瞰万物的时候,他才明白,当拥有了莫大的权力以后,就必须要舍弃许多,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至臻的明月。
他继续大步向前走去,虽然他老了,虽然他已经病入膏肓,但此刻的他,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年轻时的桀骜,龙章凤姿,天日之表。
唯山间清风与江上之明月归属于他,余者皆置身事外。
功过是非,权且交于后人评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