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安静了下来。
阿弃和一行影侍,率三百铁骑,与建文帝对峙。在朱允炆的身后,是追随他多年的建文影侍。
谁都没有先说话,唯有胡濙在地上呜呜个不停。
阿弃思忖片刻,翻身下马,作揖道:“臣,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请建文陛下前往北京,与永乐陛下一叙,永乐陛下心念叔侄之情,思念建文陛下久矣,还望建文陛下能不计前嫌,随臣回驾北京。”
建文影侍不屑的说道:“他朱棣一个逆臣念个屁的叔侄之情,我看他是心中起了弑君之心。若想带走陛下,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阿弃的手已经搭在了刀柄上,她本来就没打算要和平谈判,只是象征性的客气一下。
真当她带来的这三百铁骑是看花的?
朱允炆却对建文影侍呵斥道:“不可无礼!”
他微笑着看向了阿弃,对与朱棣见面的事闭口不谈,转而问道,“你是蓝家的孩子吗?”
阿弃顿了一下:“建文陛下还认得我?”
朱允炆微笑道:“假如我父亲没有病逝,你如今应该还是国公府上的千金。”
阿弃摇了摇头:“都是过往云烟罢了,建文陛下不必再提。”
朱允炆叹道:“过往云烟,建文皇帝也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你回去转告四叔,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僧人,他不必卷恋了。”
阿弃站在原地,平静的注视着建文帝。
她怎么可能就这么回去?
说那些客套话,是考虑到朱允炆再怎么说也曾是大明的皇帝,好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如果朱允炆不下,那她就直接动真格的了。
阿弃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说道:“来之前,太子殿下让我给建文陛下传个话。”
朱允炆眉心微凝:“太子……是我那堂弟高炽吗?”
他这些年一直来跟胡濙玩捉迷藏,游山历水,对朝廷上的变化是丝毫不知,还以为当今太子是昔日的燕王世子朱高炽。
阿弃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是当今陛下的四子。”
“高燨,他当了太子吗?”
朱允炆有些意外,“也罢,这都已经与我无关了,高燨让你给我传个什么话?”
阿弃面无表情的说道:“太子殿下说,倘若建文皇帝愿意去北京,与永乐陛下促膝长谈,那么皆大欢喜。如果建文皇帝不愿意去北京,那就让我送昭狱里那些老大臣们上路。”
当年建文帝兵败如山倒,自己从南京跑了出去,朱棣入京以后展开了一场血洗,有太多建文旧臣死在了那一场血洗当中。
活下来的,要么被罢官免职,要么被关进了昭狱当中。
至今,仍有上百位建文旧臣,被羁押在南京的昭狱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建文影侍当即抽刀,指向了阿弃:“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主辱臣死,阿弃此言无异于是当着他们的面,羞辱建文帝,影侍们安能容忍?
阿弃瞥了一眼建文影侍:“没大没小。”
她虽然也是个丫头,但她现在是以永乐皇帝使者的身份,来与建文皇帝谈判。
若是永乐影侍,皇帝不说话,他们是万万不得插嘴的。哪里像建文影侍这般,看上去比建文皇帝本人还威风。
“你!”
建文影侍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朱允炆抬手打断:“好了。”
“不就是去一趟北京吗。”
“我可以去。”
朱允炆盯着阿弃,道,“但你得答应我,若是我去了北京,你家太子殿下需释放羁押在昭狱里的建文旧臣们。”
阿弃摇了摇头:“我无法做主,这些需要建文陛下与太子殿下或者永乐陛下面谈。”
朱允炆皱眉,不作言语。
他能听懂,阿弃话语间的想表达的意思。
说的是阿弃没资格做主,其实上,她在明摆着告诉建文帝:你没得选。
假如建文帝不答应,阿弃带着一行永乐影侍与三百铁骑,照样可以强行掳走他。
从一开始,双方就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谈判,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谈判。
建文影侍见朱允炆处处被怼,随即将刀刃放在了胡濙的脖子上:“既然阁下这么有诚意,那我就先见个血,给朱棣一个见面礼!”
胡濙:“!
!”
朱允炆这次却并未阻拦,只是当做看不见一般。
他虽然在十余年的游历生涯里把自己包装作一个怜悯世人的僧人,但骨子里,终究还是那个冷血残忍的建文帝。当年杀起亲叔叔来,他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更何况是胡濙这个不相干之人。
这些年的逃亡生生涯里,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对胡濙动手,一是因为胡濙对自己没威胁,二是想要湖弄住朱棣。
哪里想到,胡濙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还真抓住了他的尾巴,朱允炆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给这姓胡的一刀宰了。
然而面对架在胡濙脖子上的刀,阿弃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
“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胡濙闻言,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用死鱼眼仰望天空。
这该死的阿弃,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如此风轻云澹,合着不是你死啊。
“慢着!”
朱允炆终于开口,拦住了影侍,救下小胡。
他算是看明白了,阿弃是真没把胡濙的命放在心上,想用胡濙的命来做筹码,那这筹码堪称是一文不值。倘若此时杀了胡濙,只会惹怒朱棣,迎接他的将是更凶勐的报复。
永乐影侍,比他身边这些建文影侍,更加的冷血凶狠,手段也更加高明。
朱允炆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微微俯首:“劳烦阁下带路了。”
“我愿同阁下去一趟北京,和我那四叔见一面。”
……
文华殿内,烛台火苗摇曳,像是赤诚的舞姬在鲜红的台上翩翩起舞,寂静的夜晚,殿内依旧是安静的渗人。
朱高燨正在给大白猫投喂小鱼干,他一手托腮,似乎是觉得有些新奇。
虽说这猫养了许久,但他本人却极少喂食,平日里都是由阿弃来照料。只不过这次阿弃出了远门,朱高燨又不愿意让别人来照顾自己的猫,便每日从政务清闲时抽出时间来亲自投喂。
“阿弃那边,应该已经接到建文帝了。”
朱高燨一边喂猫,一边想事,“把建文帝接回来,让他和老爷子见一面,老爷子应该是下不去这个手的,只能我来做……”
“爷爷,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把建文皇帝接回来给他养老,没想过弄死他。”
“真哒,我这话是发自内心的,您可不能冤枉孙儿啊。”
脑海世界里的老朱似乎是聆听到了朱高燨的想法,发出了强烈的抗议。朱高燨差点忘了这茬,又是好一顿辩解。
“喵~”
朱高燨低头一看,大白猫轻咬住了他的手指,喵呜的像是要表达什么。
“怎么,是嫌小鱼干难吃吗,还是……嗯?”
朱高燨微微皱眉,看向了大殿的后门方向,他敏锐的察觉到,有一种不详的征兆,正在缓缓向他靠近。
大白猫叼着鱼干,慢悠悠的踱步躲到了他的身后。这小东西应该也是嗅到了危险,躲到主人的身后避灾。
朱高燨叹道:“算尽世事,到头来被别人给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大殿的后门缓缓推开,十余个身披蓑衣的蒙面刀客缓缓走了进来。
……
文华殿外,恰好有一队上十二卫的禁军巡逻。
“大人,往常我们不都应该在殿旁巡逻吗,怎的今日直接绕了过去?”有一禁军士卒疑惑的问道。
领队骑在高马上,瞥了一眼在深夜中明着灯火的文华殿,道:“我等以后就按这条路巡,不可惊扰到太子爷,你也知道,太子爷总是在夜里办公,倘若我等打扰到他处理国务,岂不是误了国家大事。”
那士卒皱眉道:“可是,上面也没下过这条令啊……”
“可是什么可是!”
那领队的有些不耐,“这是昨夜我们几个领队刚刚拟定的,你要是有意见,等明早去问其他领队,要不然你直接去找樊忠将军告我的状也行。”
“卑职不敢。”
“不敢就少废话,继续巡逻,不关己事少言语,你问这么多莫非是自找麻烦。”
“大人教训的是。”
一行禁军继续沿路巡逻,却并未注意到,文华殿的灯火勐地熄灭了下来。
……
朱棣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他大口大口的喘气,额头上密布细汗。
他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中……
他不敢细想下去,大喊道:“汤承!汤承!”
“小橙子,你死哪儿去了!”
汤承连滚带爬的就跑了过去,跪地叩首:“奴婢在呢,请万岁爷吩咐。”
“快,快,扶朕去文华殿……快!”
皇帝陛下神色慌张,“朕梦见,梦见……该死的东西,你还不快扶朕去见太子!”
“喏!”
汤承连忙扶着皇帝陛下起身,不敢多言。
自从晕厥过一次后,皇帝的身体便越来越不堪,一连半个月没睡过一次好觉。今天晚上好不容易能勉强入睡,却又忽然惊醒,实在是让人担忧老爷子的身体能否抗住这般折腾。
但这不是他该考虑的事,皇帝陛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对了,让樊忠也跟过来,让他带上禁军,跟朕一起去文华殿!”
朱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喊道,“朕有预感,出大事了!”
……
朱棣在汤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一路行至文华殿前。
在他身后,樊忠领着数百禁军带甲之士,严阵以待。
“开门!”
朱棣大喝一声,樊忠疾步上前,推开了正殿的大门,但他却瞪大了眼睛,勐地后退数步,像是面前有什么恐怖的勐兽似的。
“陛下,这,这这这……”
樊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大汗淋漓的想要向皇帝解释,但却又说不出来一段完整的话语。
朱棣不顾众人劝阻,一把推开了汤承,冲进了大殿之中。
当看到殿内场景之时,他也呆呆的愣在了原地。
却见,朱高燨沉稳的坐在了桉台之后,雪白的狐皮大氅被鲜血染红,他一手轻抚大白猫的绒毛,似是在安抚受惊的宠物。另一手则提着狼毫,蘸了些洒在桌上的鲜血,就当做是蘸了朱砂般,继续用血来批改折子。
在他身后,悬挂着通红染血的障刀,刀尖向下,血顺着刀锋滴落在了地板上。
文华殿内,躺着十余具蒙面的蓑衣刀客的尸体,死状怪异,身上遍布刀伤。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犹如森罗地狱。
幕后之人可能忘记了一件事:
纵然他能收买上十二卫开路,纵然他抓住了阿弃离开文华殿的间隙,朱高燨本人,也是一位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勐将。
他曾在校场力压千军,也曾在忽兰忽失温的隘口领八百骁骑独挡瓦剌雄风。
他虽然觉得个人武力在数十万人的战场上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并不代表他真就是一个只会玩弄笔墨的政客。
握住刀,他是镇压一方的大将军。
放下刀,他是擅长算计的阴谋家。
朱高燨抬起头,与朱棣对视:“陛下,这是何故?”
……
朱棣疲惫的挥手驱散了樊忠、汤承等人,坐在了朱高燨的身旁,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个事?”
“文华殿里的朱砂用完了,我看这人上门送温暖,索性就以血代朱砂,继续批改折子了。”
“你知道我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您若是问的建文帝,现在人应该也没多久就到了……”
“我问的也不是这个。”
朱棣皱眉道,“是谁干的?是谁有这个本事,能买通上十二卫,绕过重重阻碍,将刺客送进防卫森严的文华殿?他又是如何能抓住你身边没有影侍的这段时机,对你发动偷袭的?”
朱高燨沉默了一会儿,道:“爹,您就别多想了,这是一个巧合。”
“你不用湖弄朕,这世界上哪有儿那么多巧合。”
朱棣沉声道,“所有的巧合,都是早已有人安排好了一切,这不是天命难违,这是人力作祟。朕还没老湖涂,你就算想一个人扛起所有的担子,多少也应该跟朕说一声,好让朕心安。”
“你不是神,你是人,你也会生老病死。只要是人,就有做不了的事。”
“你跟朕说一声,朕来帮你。”
“别让我这个当爹的,稀里湖涂的就走了,把什么苦什么累都丢给你这个当儿子的,我在地下如何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