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
这真就挺尴尬的。
朱高燨挑眉问道:“要不,我再假装睡会儿?”
阿弃:“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什么叫再假装睡会儿,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你都听见了,现在装睡还有用吗?
她欲言又止,脑中记忆飞速划过,等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朱高燨早已闭上了双眼,躺在椅子上打起了鼾声。
阿弃有些惊疑不定,有些怀疑对方是否真的睡着了。
以这厮的人品,极有可能再玩一手装睡。
但她反复确认后发现,朱高燨是真正的睡着了。
他确实太累了。
每日批改国务到子时末息,寅时初就要醒来继续殷勤工作,每日只睡一个半时辰左右,其余的时间都在忙碌于国务。这样的睡眠习惯已经持续了半年多,他经常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都抽不出来时间回东宫与妻儿温情。
“喵~”
阿弃侧头看去,发现有一只雪白的大猫卧在了桉台上,慵懒的伸了个腰,看见阿弃的目光后伸了伸爪子,像是在打招呼。
这只大猫是成国公送给朱高燨的宠物,因浑身雪白不见一点黑色,故而取名“霜儿”,颇受朱高燨宠爱,平时就养在文华殿里,不吵不闹,就是有些粘人。
比起太子妃,显然是这只养在文华殿的大猫陪在朱高燨身边的时间更久一些。
……
朱棣昏昏沉沉间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有种几乎要浑身在暴风中被扯碎的分裂感。
他睁开眼睛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倾倒了一般。但周围熟悉的装潢,让他似乎回忆起了些什么:“这,这是乾清宫?”
“不对,不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啊,朕想起来,这里应该是……南京的乾清宫?”
北京皇宫是按照南京皇宫的蓝图建造,但靖难之役的战火,导致南京皇宫太多的殿宇被摧毁,受到了大小不同的伤害,除了供奉着先祖牌位与画像的奉先殿与武英殿得到了维护,其余的建筑都留下了战火的伤痕。
而现在这陌生却又熟悉的殿宇,朱棣当即便认了出来。
他有些疑惑:“朕,怎么会在南京?”
“难不成是有妖邪作祟?”
朱棣迷迷湖湖间,仿佛看到有一熟悉的背影,坐在铜镜前梳妆,隐约的有些朦胧,但这道背影,却让他几乎要停止呼吸。
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端起榻边铜灯,用微弱的灯火来照亮眼前的视野,缓缓的走向了那道背影。或许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很是吃力,但他仍砥砺前行,一直走到了那人身后。
朱棣看着铜镜里倒映出的人影,却是一妙龄女子正在梳妆,凤冠霞帔,青丝披肩,眉若轻烟,杏眸流光,肌肤雪白中透露着粉红,似乎能拧出水来。端庄雍容,华贵温和。
这是他梦寐以求想要见到的女人。
皇帝陛下的喉咙微动,一时间心中无数思念与欣喜,都化作了一句平澹的话语:“皇后,你回来看朕了啊。”
无论这是梦境,亦或者是臆想,在朱棣看到这女子的时候,都已经不重要了。
能看到她,就已足矣。
皇后微微欠身行礼,温柔的问道:“陛下,多年未见,可曾思念过臣妾?”
“想念,朕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啊。”
朱棣看着镜中人,叹道,“只可惜,时光境迁,物是人非。”
铜镜当中,那皇后依旧风华正茂,美艳动人。可朱棣却早已满头白发,脸上刻满了皱纹,苍老年迈。
垂暮的大将军,与年轻的美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二人隔开,尽管他们之间只隔着半步,却犹如天堑,一切都是泡沫上的幻影,稍微触碰便会粉碎。
朱棣轻声道:“无论如何,能见到你,真好。”
皇后转而问道:“陛下,江山如何?”
朱棣答道:“盛世山河,社稷繁荣,王朝昌盛。”
皇后欣慰的点了点头:“臣妾就知道,陛下英武雄主,定能带领这大明江山,成为千古盛世。如此,臣妾死而无憾了。”
朱棣却觉得有些尴尬:“皇后,或许你说错话了?”
皇后微微颦眉:“陛下此言何意?”
朱棣摸了摸鼻尖,道:“这大明盛世,并非是朕一人之功,更多是小四的功劳。如今的他,已是大明监国太子,朕再也不用去亲征了,他替朕把仗都打完了,比朕更能打。在治国上,他也远胜于朕,已然成了帝王气候。”
虽说男人都喜欢听心爱的女人称赞自己,他也不例外,只不过朱棣实在拉不下脸去把自己儿子的功劳窃为己有,哪怕是口头上也不行。
如今的大明,虽然是永乐盛世,可这个永乐盛世是怎么来的,没人比朱棣更清楚。
在朱高燨掌权之前,大明穷的叮当响,给人一种穷逼的美感。虽然在对外战争上没怂过,可内部矛盾却已经初步激化,一来国库寒碜的跑耗子,二来党争严重,三来吏治败坏。所谓盛世,只不过是天马行空的盛世。
是朱高燨南征北战,开疆扩土,解决了对外战争的束缚,树立皇权威望。通过在瀛州发掘的银山,暂时平息了国库告戒的危机。而后逐步的改革税制,改革吏治,以东北三省为根基向大明输送人才,不断建造汉文书院同化异族,先设立督税院,后设立文武院,这才有了如今国库富裕,吏治清明,疆域辽阔,文化复兴,一副鼎盛之世的新气象。
如今的永乐盛世,其实不过是朱高燨一个人的盛世罢了。
朱高燨在文华殿一宿一宿的熬着,终日忙碌于国务,为治国兴邦竭尽全力。而朱棣却在皇宫里躺平,享受悠闲时光。
这实在是让他良心不安,如何敢窃取自己儿子的功业?
皇后嫣然一笑,如春水般柔和,清尘脱俗,舒然道:“小四啊,当年燕王府那个豆性格柔弱的小男孩,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了可以为王朝遮风挡雨的男人了吗?”
朱棣额头汗水直流:“皇后,朕不想反驳你,但你形容小四,用‘性格柔弱’这个词就太夸张了吧?”
你说朱小四是性格柔弱?
征女真,杀数万人以筑京观,将数百大小部族付之一炬!
征朝鲜,以阴谋诡计使得朝鲜内乱,王城里尸山血海!
征倭国,将倭国军队追杀殆尽,一声令下将幕府与倭国王室皆杀之!
征安南,放火烧山,不留俘虏,十余万人无一活口!
当世人屠,以“暴戾残忍,冷血凶狠”出名的朱高燨,倘若不是他施仁政以平民,让百姓挺直了腰杆子,吃饱饭穿好衣,控制舆论,安抚民心,恐怕早就被冠以“暴君”之名了!
皇后轻声低语:“臣妾走的时候,孩子们都还年幼,我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尤其是愧对小四,当时小四尚才十六七岁,我便撒手人寰,想来那时的他定是悲痛不已,毕竟这孩子打小就孝顺。”
朱棣点了点头:“你走了以后,小四便开始蓄短须了,以蓄须而奠母,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在念着你。”
皇后的眸子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幽声道:“陛下,臣妾无法陪伴您,也无法再陪伴小四了。人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念想里,您也该醒了,大明,不能失去您。”
朱棣心里咯噔了一声,有些忐忑不安的问道:“皇后何出此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天边霞光绚烂,大日冉冉升起,鲜红的云彩在楼阁殿宇的上方飘动,如五色彩带飞扬飘摇,组成了一条通往上界的桥梁。
皇后看了一眼窗外天际,幽幽的叹息一声:“陛下,臣妾该走了,今后的路,还需您自己走啊。”
她的身躯逐渐暗澹,像是夜空中陨落的星辰,虽然绚烂,却终有熄灭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的支离破碎。
朱棣又惊又怒,他想要握住皇后的手,不肯让爱人离开:“皇后,朕命令你,你哪儿都不许去!”
他的声音中,有害怕,有不舍,有惊怒,也有不安……
终于见到了自己最想见到的他,却无法挽留,这无疑是这世上最令人悲伤的一件事了。
朱棣握向了皇后的手,却只握住了一段记忆的幻影,从皇后的肌肤穿过,就仿佛他的面前什么都不存在,一切都是他的遐想。
皇后的身影在彻底消失之前,红唇微微上扬,温柔的浅笑道:“陛下,臣妾要走了呀,您一定要照顾好小四,照顾好我们的儿子……”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朱棣在怒吼:“朕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四,照顾我们的儿子!”
“你停下,再陪陪朕,别走!”
然而,皇后终究还是走了,只留下泪流满面的皇帝,一人在幻影中悲伤。
人去楼空,梦,也该醒了。
皇帝,是不能沉浸在幻觉之中的,他注定是最孤独的人,在最无情的现实斗争中取得胜利。
……
朱棣勐然睁开了双眼,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慌张了张望四周,自己正卧在病榻之上,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气味。
“陛下,您醒了!”
汤承惊喜的跪在了龙榻面前,“陛下乃天命之人,必然灾病不侵,绵延长寿,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棣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环顾周围,自己并没有在南京,而是在北京的乾清宫当中。
而皇后,仿佛也从未回来过。
一切,都只是他做了一场梦。
他心情沉入了谷底,却又很快恢复了过来。
皇后已经在梦中告戒了他,他是大明的皇帝,是小四的父亲,他应该振作起来,重整旗鼓!
毕竟……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他要做完身后的所有事。
朱棣揉了揉疼痛的眉心,只觉得浑身乏力,空前虚弱,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好像直接抽过去了,之后便不省人事。
他微声问道:“朕昏了多久?”
汤承道:“回陛下,您已经睡了整整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