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
朱棣有些头大,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难不成自己之前当真是误入天界?
汤承提醒道:“在您昏迷的这段日子里,一直都是太子爷在悉心照料您,他早上过来为您针灸、煎药,然后便马不停蹄的返回文华殿处理国事,为了防止人心动荡,他需要去文武院教授课程,稳定那些握有兵权的大将军的人心,一直要熬到子时末才能歇息。国务繁忙时,太子爷经常需要整宿整宿的不睡觉。”
“好在是太子爷医术超凡,总算是把您给救回来了。”
朱棣:“……”
好家伙,自己这哪里是去天界转悠了一圈,这分明是路过了一趟鬼门关,差点真就一睡不醒了。
得亏是自己有个好太子,这才没出什么乱子。
不过想来这段日子以来,小四那边扛了很大的压力。
皇帝一闭眼差点没能睁开眼,朱高燨需要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尽到皇帝的义务,期间不能出一点纰漏,他必须做到完美,滴水不漏,方才能消除朱棣晕厥带来的负面影响。
幸好朱高燨够勐,要不然真说不准会出什么大乱子。
朱棣勉强用胳膊撑起了身子,他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在榻上晕了整整一个月,尽管有着朱高燨妙手回春的医术续命,但还是大不如从前。
汤承连忙扶住了皇帝,劝道:“陛下,太子爷那边吩咐了,说是要让您醒来以后就在榻上先休养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元气才可以尝试正常活动,此时不宜动弹。”
朱棣摇了摇头:“你别管这个,扶着朕去一趟文华殿,朕要去看看太子。”
皇后临走前对他说的话,至今仍回荡在他的脑中。
照顾好小四,照顾好他们的儿子。
可现在看来,反倒是朱小四一直在照顾他这个不让人省心的老父亲,实在是令朱棣有些羞愧。
……
银月被繁星拱卫于银河中央,清辉凝露洒落在深宫殿宇的房檐上,皑皑白雪仿佛是笼络于皇城肩上的素衣,夜晚的北京城是属于寂静。
然而文华殿的后殿却始终亮着灯火,连巡逻的上十二卫禁军看见了这黑暗中的明亮都有些于心不忍,他们很清楚,只要灯火不灭,就说明太子爷依旧在后殿殷勤辛劳。
在汤承的搀扶下,尚还虚弱的朱棣缓缓走进了文华殿内,此时的正殿早已安静无人,到了这个点,官员们早就回家搂着媳妇睡大觉了。
可是通过廊道走入后殿,朱棣缓缓推开一道门缝,便看见里面在烛火中弯着腰的朱高燨。
少年用一根黄带束住了长发,肩膀上披着狐皮大氅,坐在桉台前手握狼毫批改着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本来俊朗清秀的他,却因为长年累月的熬夜,眸子下面多了厚厚的黑眼圈,显得有些不和谐。
但他似乎也没时间关注自己的形象,重中之重是将面前的国务梳理完,也不知今夜是否能睡上半个时辰。
唤作霜儿的大白猫就趴在他的肩头,发出微弱的鼾声,主人还在辛苦的工作,这猫倒是睡得挺憨实。
或许是因为后殿没有炉子太过寒冷,朱高燨在批改完手上的这份折子后,便熟练的端起放在桉台的酒壶,灌了一口上等的辽东老烧之后,心肺中仿佛有火焰熊熊燃烧,趁着这股子热乎劲头儿,他又继续埋头苦干了起来。
他的耳垂微动,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忙碌了起来。
以朱高燨那超乎常人的听觉,自然听见了脚步声,尽管不知道来者是谁,不过他能听到,阿弃肯定也已经发现了来者。
阿弃没有提醒,说明来的人没有敌意,他也就没必要去关注,有那时间还不如抓紧时间批改完手上这些折子。
朱棣看到朱小四沉浸在工作的世界里,心中微痛,本想上去帮助儿子一起分担一些,可他一想到自己现在这糟糕的身体,估计上去不是帮忙,只会拖累对方。
他向身旁的汤承挥了挥手,示意对方退下。汤承心领神会,捻手捻脚的离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朱棣就贴着门,这样观望着朱高燨,一直等待下去。
文华殿的后殿安静的出奇,唯一的声音,就只有狼毫笔在折子上划过的刷刷声,以及朱高燨不时的咳嗽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除了阿弃不时出现,更换燃尽的蜡烛,便再也没人有过其他动作,一直持续到天亮为止。
朱高燨凭借着超高的效率,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折子一一作罢,他有些乏累的靠在了椅子上,做短暂的休息。
他没有早饭时间,或者说根本抽不出来吃早饭的功夫,稍作休息之后,他便要前往乾清宫,给老爷子把脉施针煎药,然后又要前往文武院授课……
朱棣在这个时间,却推开了半掩的门户,扶着墙壁慢慢走了进来。
朱高燨本来只是瞥一眼,却曾的一下站了起来,看着皇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本以为在门口站了一夜的人会是哪个部门前来汇报的官员,或者是宦官,便没有搭理。哪里想到,在门口等着的人居然是老爷子。
更没想到的是,老爷子居然有耐心就这么在门口平静的等了一宿!
朱高燨难得有些紧张的问道:“爹,您醒了?”
朱棣轻轻点头:“嗯,夜里就醒了,过来看看你。”
朱高燨有些尴尬的询问道:“那您何不知会一声,外面压着大雪多凉啊,白白让您在这儿等了一宿。”
“你不也在这儿熬了一宿吗,你在这里辛劳都未曾说过什么,我就这么站着不干事,又能抱怨什么?”
“您能跟我一样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难不成就因为我是皇帝?皇帝又能怎样,不也会生老病死?”
朱棣缓缓说道,“这些日子,朕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辛苦你了,是爹的不是。”
朱高燨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没见过一向以不可一世的老爷子,居然也会有低头认错的时候。
这使得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显得很不合景。
难不成他要来一句:幼呵,长大了,既然你知道我是为了你遭罪,你这当爹的还不给我嗑一个谢恩?
朱高燨摸了摸鼻尖,客套的说道:“爹啊,您醒了就好,大明可万万离不了您啊。”
朱棣摇了摇头:“其实大明有没有我,都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你瞧,我昏迷的这一个月里,你不也把国家治理的井井有序吗?”
朱高燨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已然位居太子,做些分内的事是应该的。可以管得了一时,但大局终究还是要由父皇您来定夺的。”
朱棣摇了摇头,道:“你是我养大的孩子,以你的医术,不难猜出我已经时日不多了。”
朱高燨的眼神有些暗然了下来。
老爷子现在的身子糟糕透了,脏器衰竭,心肺发寒,尽管朱高燨现在每天都在亲手煎药为对方恢复元气,温养器官,熬过这个冬天应该不是问题。
可明年的冬天,朱棣怕是很难度过了。
或者说,能否撑到明年的冬天,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就算扁鹊华佗张仲景李时珍全来了,看见朱棣这身体只怕是也要摇头。
救不了,等死吧,没救了。
“自打住进南京城以后,我便一直想着回北平。现在终于搬回了北京,我却忽然又想回一趟南京了。”
朱棣感慨道,“去南京,去奉先殿看一看我爹的画像,去孝陵给他上一柱香,去玄武湖再钓一次鱼,去大报恩寺再拜访一下故人……”
“好想再回一趟南京啊。”
他旋即说道,“但朕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明年,朕想再北征一次,去跟鞑靼部的阿鲁台打一仗,阿鲁台这老东西啊,我们是老朋友了,关系很好,在我死前,怎么说也得把这个好朋友给宰了。”
朱高燨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爹想打,儿子跟着您一块去打。过了冬就打,明年开春就打,从西北调兵,北上出征,非得追死阿鲁台不可。”
“那就好,那就好。”
朱棣轻笑道,“我真怕我这把老骨头打不动了,到时候要是没打过阿鲁台,那就闹了大笑话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我恐怕就睡不着觉喽。有你给我这个老头儿兜底,我也就放心了。”
“等咱爷俩打完阿鲁台,就一路南下,从山海关,到大运河,乘着船一直到南京。实话告诉你,当年我打进南京城的时候,在皇宫的武楼北边一株老梨树底下埋了两坛子好酒,就等着今天喝呢,到时候咱们爷俩一醉方休!”
朱高燨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好,到时候我们一醉方休,我可得尝尝爹您藏了十来年的好酒是个什么滋味。”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朱棣大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之前汤承把虎符印绶都交给你了吧,你就自个儿留着吧,不用还给我了。我能留给你的东西就这三样,一个是虎符,一个是印绶和玉玺,最后一样是遗诏。不过我觉得我还能活一阵子,遗诏也就没急着写了,忒晦气,等啥时候我觉得自己快没了再写。”
“小四啊,以后,大明就是你的了。”
“爹老了,干不动了,江山辈有才人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替爹继续干吧,好好干。”
他用最平澹的语气,说着最悲伤的话语。
说完以后,他转身离去,背影萧条。
英雄,垂暮了啊。
朱高燨傻傻的站在原地,仿佛还停留在刚才,犯起了滴咕。
“老东西,把话说的这么扇情干什么,一个月没刷牙,熏得我眼都湿了。”
“你也要答应啊,一直要活到跟我去南京的时候啊。”
“老爹。”
……
朱棣强撑着身体走出了后殿,一出门,他就立刻转身,扶墙咳嗽。
刚才在朱高燨面前表现的如常人一般,可一消失在对方的视野里,他便又要压住不住身体的虚弱了。
但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父亲,决不能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表现出会让对方失望的状态。
这是他的尊严,也是他的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