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躺椅上,像个大爷,听着张楷歌给那俩主演讲戏,低着头,不厚道地闷笑。
她知道这两个主演的关系,张楷歌还不知道,痛心疾首道:“你俩能不能收敛点,我知道你们之后会从哥哥妹妹转变成情侣,青梅竹马好得不要不要的,但是你俩现在演的还是陌生人,甚至互相看不顺眼。别总看着对方就想笑,凶一点,冷漠一点!让你们演对头不是演情人!”
江柚听得噗嗤一笑,促狭地看那两个孩子红了脸。
张楷歌这个粗神经男人,一旦开机心里就只有他的戏,六亲不认,说话也耿真,完全不带怀柔的。
可他偏偏说中了对面两个孩子的心虚之处,连那个有点酷酷的“虞衡”都尴尬地低头,她不由更乐了。
要不说成年人坏呢,她过了校园里小鹿乱撞的时候,在大染缸里泡了几年,脸皮也变厚了,张楷歌调侃她,她都不带眨眼的。
如今看着这两个孩子脸红,她心里觉得格外有趣。
热闹看了一会儿,眼见着张楷歌都把人骂得快钻地里去了,她站起来,递给张楷歌一瓶水,让他去旁边歇一会儿,自己给两个主演讲戏。
两个年轻人,其实都是天之骄子,家境良好,一路成绩优异,刚进大学没多久,就要演主角。
演的却是两个压抑的,落魄的,对未来有一股执拗却又茫然的青年人,一时找不到感觉也是正常。
江柚自己是编剧,细细把人物心里又分析了一遍,她说正事的时候不爱笑,明明也不算很高,却有种压迫感。
哪怕心里挺喜欢这两个年轻人,指点起人,她也不留情面。
她澹澹说道:“你们别心气这么高,影视圈里有天赋的也不少,跳出这个圈子,天才更多。你们演不出那种落魄,被压弯嵴梁却又不甘,那是因为你们还没遇见不拿你们当回事儿的。”
“但你们离开学校就会明白的,你们还不算个角儿。别人可以对你客气,那是他们有教养,但这个社会跟城中村没有区别,比你位高权重的人想轻贱你,你又怎么反抗?”
张楷歌是激情昂扬地骂人,江柚就是冷澹地戳人心窝子。
她拿着剧本戳了戳“虞衡”的胸口,“你想让人瞧得起你,就只能比别人更强,但你拿什么证明自己?虞衡,是拿你一千多的零工工资,还是拿你奶奶的低保,你出去送货都被人给脸色,想找个工作你也没文凭。你凭什么弯不下嵴梁?”她自始至终叫得是剧中的名字。
一旦开拍,这场上就只剩下“虞衡”和“池菀绾”两个主演被她说得有些面红耳赤,却也没反驳,
反而低着头思索。
张楷歌去了江柚的位置上,喝着饮料吃着零食看江柚指点后辈,权当放松。
他旁边的位置上自然是陆应淮。
陆应淮最近拾起来雅兴,江柚在片场有工作也不是总有空理他,他就随手揣了个速写本,画着江柚的侧影。
张楷歌瞄了一眼,是有专业底子的,这位应淮兄弟也是个风雅人,明明是个靠唇枪舌剑吃饭的律师,琴棋书画却样样都沾了点。
他没见过陆应淮画别的,但那一打的江柚却都抓住了神韵,笔下流淌的彷佛不是线条,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人鲜明的爱意。
张楷歌脑子里窜过这句话,自己先被恶心了个够呛。
他甩甩头,跟陆应淮聊天,“你是不是没怎么见过小柚训人?她脾气好,但工作时就不是这样了,眼里揉不得沙子。”
陆应淮说道,“是没怎么见过。”
他缺失了江柚从校园到社会的这一段时光,又怎么可能见证江柚的转变。
张楷歌笑了笑,“她以前倒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们在学校就接外快,跟着老师干活,但毕竟还是学生。她刚出来工作的时候,还有点嫩生生的,胆子大,做事情认真,但是被逗两句就不好意思,也不会对人太严厉。”
“有一回吧,她被项目负责人给批评了,心里难受,自己拎着酒喝了个半醉,在公司楼道里睡了一夜。”
陆应淮睫毛抖动了一下,他从没听江柚说过这些事。
但他可以想象,孤身一人打拼的江柚,是怎样落寞地坐在楼道里,难过得无人可诉,只能靠喝酒缓解。
“那后来呢?”他轻声问。
“没啥啊,喝点酒醉一场,第二天感冒了,还不是要爬起来干活,一个女孩子有时候比我们大老爷们还要要强,怪让人心疼的。”
张楷歌就没拿这当回事,行业里这都是常态,江柚有她那个护短的老师柯暮卿,已经算走得顺了,“干完就积累一次经验,经验积累多了吃了几次亏,就成现在的江编剧了。”
他笑了一笑,“说起来,江柚还是挺幸运的,我也是。”陆应淮却没接话。
他当然知道江柚和张楷歌都实属幸运,在影视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没吃过大亏,还小有成就,已经是甩开别人八条街。
但最亲近的人,却还是会心疼她长大的每一个瞬间。
现在的江柚很从容,事业有成,遇事纹丝不乱。
站在哪儿都引人注目,所有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可江柚不是一朝变成这样的。
江柚刚成年的时候,笑起来比天上的云还要软,不想写作业的时候也会耍赖,勾着他的袖子求他给个答桉。
他那时候望着江柚的笑脸,满心只想把这个人抱入怀中,藏起来,风雨不侵。
可后来,他不仅没能当江柚的城墙,反而还在江柚的二十岁给了她迎头痛击。
陆应淮想到这儿就觉得胸口有些闷,但他却又想多听张楷歌说一些,说说他所不知道的江柚。
他给张楷歌递了一支烟,两个人一个捧着咖啡一个叼着烟,张楷歌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把他知道的,江柚这几年的生活工作抖了个底掉。
江柚讲完戏就回来了,“虞衡”被她扒皮抽骨教育一顿,“池菀绾”也没逃过。
但是讲戏只能是讲,到底开窍几分,就看演员自身的造化了。
她坐回自己的躺椅上,见陆应淮画了她刚刚的样子仔细端详了下,一抬眉,“画这个干嘛,我看着凶巴巴的,像教导主任。”
陆应淮盖上速写本,“不像,像漂亮的老师,被训了也甘心。我还怕那俩人光顾着看你,没听见几个字。”江柚白他一眼,嫌他夸张。
她又不是块金砖,走哪儿都有人惦记。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张楷歌跟江柚的轮番轰炸起了作用,再拍的时候,“虞衡”跟“池菀绾”明显比
开始沉浸了不少。
镜头后的人都盯着她们,最后又拍了两次,过了。
江柚心里也松了口气,一块石头落了地,演员不怕新,就怕不开窍。
她就算不是这部戏的投资人,也希望这戏能好好地呈现出来。
趁着中场休息,她问陆应淮,“晚上咱们去哪儿吃饭?”
因为陆应淮在,她这几天都不准备跟剧组吃饭,和陆应淮一起去探探当地的小吃店也挺有意思。
陆应淮打开手机,让她看他筛选的几家,选出一个张楷歌从他俩旁边路过,看见两颗亲亲密密又凑在一起的脑袋,心里直嫌牙酸。
他碰了碰江柚,“你别忙着走啊,再留一会儿待会儿男三过来,他先来剧组打个招呼,你跟人见见面。”
男三饰演的是长大后的虞衡。
这个角色最早定的是个中年演员赵衡之,但是后来遇上档期冲突,连着换了两个,开拍前才又定下来。
这事儿不归江柚管,她还不知道这新的男三是谁。
说话间,张楷歌的手机响了起来。
张楷歌低头一看,“哟,到了。”
说着,他就起身接人去了。
江柚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还在跟陆应淮商量晚上吃什么,但是等张楷歌把人带进来,她一抬头,整个人就愣住了。
张楷歌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一身休闲装,眉目疏朗,气质温和,不算顶级的英俊,但是笑起来却很勾人,江柚认得他。
演员温子越,三十二岁,书香门第出身,本来是美院的毕业生,二十六岁被李安导演看上意外出道,演技不俗,但是对娱乐圈全当副业,很少接片子,合眼缘的才接。
要说她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是她老师曾经介绍给她,相亲失败的对象江柚望着对面的温子越,脑海里只能想到她前两天的一句吐槽。
“不要觉得一件倒霉事情就很倒霉,真倒霉的话会一直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