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不让走,滞留在大余县的大小商队一个也走不了,一连三日,都窝在客栈等消息;而那些新翻梅岭过来的商队却在县衙备了案之后,络绎不绝的乘船离开;时间就是银子,各主事的看的是心急火燎,衙门那边却没有一点动静,只好自发的凑到一起想主意。
只是绝大多数的商队主事都是混了多少年的人精,眼睫毛都是空的,生怕吃了亏,一个个说起话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但只要一涉及到关键问题,就打起了哈哈。
伍秉钧跟着参加了一次研讨会,被水烟熏了一整天,却什么正事都没做成,心中有些上火,正好马东找他卖身换银子重新做人偶,他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开会的事就让俆伯文代他去了,马家兄弟把客栈库房当厂房干活,他得瞧个新鲜。
做机关人偶,弓簧是关键,可这弓簧是洋人带来的玩意,之前的机关傀儡用的还是马东他们父亲在西洋船上时得来的;广州十三行那里时不时的还能在做西洋自鸣钟的洋人手里淘到,到了这大余县城,才发现是有些麻烦了。
好在中华地大物博,能工巧匠无数,马西骑着马把大余县城所有的铁匠铺、杂货铺跑了一圈,得到一个消息,出西关城门二里,有一家沈记铁匠,七世传承,最擅长打造一种弹簧钢,本是城中铁匠行会的第一把交椅,只是因为十年前无意得罪了官府,才被赶出了城。
马西大喜,问清了道路后,策马狂奔,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这沈记铁匠。沈记铁匠的主人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人,头发花白,身材健壮,只是双目中带着一丝颓废,平日里只是打造些菜刀、农具度日。
马西说清了来意,并有意说了,这弓簧是洋人的玩意,真做不出来也是无妨的。
沈老铁匠当时就怒了,须发皆张的咆哮道,“洋人做得,我做不得?你是在羞辱老夫不成。”
“不是,不是,老先生您误会了,只是因为我在这大余县城跑遍了大小的铁匠铺子,并没有哪个师傅能做,所以才有的这么一说。”马西急忙下马鞠躬赔礼。
“那些个不过是老夫的一些个徒子徒孙,上不得台面。”沈老铁匠冷哼,“什么时候竟然让洋人骑到我们头上了?图纸拿过来。”
“好,就冲您这番话我也得挑大拇哥。”马西赞叹着,在怀里把图纸取出呈上。
“嗯,祖父在世的时候我曾听他提起过,还是大明朝当天下时,京师军器局的人曾经找我们祖上做过类似的东西,据说是要做一种多连发的大弓弩,只是后来大清入关,才做了罢。”沈老铁匠接过图纸看了看,点头说道,“那份图纸还保存着,你等着,我拿出来对比一下。”
沈老铁匠一副雷厉风行的脾气,话音还没落地,人已经到了铺子深处翻箱倒柜的找了起来。
“嗯,果然还在。”不大会儿,沈老铁匠便拿着一个用绸缎包的布包走了出来,解开绸缎,一份老旧发黄的图纸就露了出来。
展开了铺到铺外招待客人的木桌上,又拿出马西的图纸并列放好,“果然相差无几,看来不是洋人厉害,是我们自己把祖宗的东西给丢了。”仔细对比了片刻,沈老铁匠摇头叹息了起来。
“请老先生帮忙。”马西也肃然起敬,庄重的躬身施礼道。
“好,看着你挺急的,我也手痒的厉害,咱们连夜动手吧。”沈老先生果然是一副性急的脾气。
马西大喜过望,“老先生,家父在世的时候我家也做过几日铁匠,我来给你打下手。”
……
马西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到了掌灯时分人没回客栈,连个信都没捎回来,马东、伍秉钧等人就有些担心了,毕竟身在异乡,无意中惹了人被囚禁或者被人暴打也不是不可能的;安排好马东和刘一猴值夜看守货物,伍秉钧拉着俆伯文就寻了出来。
砸了好几个店门,打扰了好几对正在行周公之礼的夫妻,差点被人光着屁股拿菜刀砍,经历了数次‘巨大的生命危险’后,终于在一位寡居的年长店主那里得马西在西城郊的消息。
城门已关,无奈何,伍秉钧只好买了好些肉食烧酒,上了城门楼,仗着年少去求值夜的官兵。
好在这些官兵也是无聊的厉害,盘问了伍秉钧一番,确认他的身份后,便兴高采烈的享受起酒肉,开门放行了。
行不多远,借着星月的清辉,忽然瞧见靠城绕行的章水岸边有一大一小两团黑影晃悠,大的那团黑影上,还有点点红光,红光时而回旋,更有一抹蓝光一闪而现。
“唔,鬼差夜行?”俆伯文瞧见了,倒吸了一口冷气。
“子不语怪力乱神,伯文兄忘了夫子的话啦。”伍秉钧却是胆大惯了,笑着说道。
“咳……我不过是想吓吓你。”
这时候寻马西要紧,伍秉钧两人不敢耽搁,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控制好马速,在朦胧的月光下向沈记铁匠赶去。
……
炼制弹簧钢,最要紧的是在铁水中加入一小块沈老铁匠祖传的陨铁;陨铁极硬,又极吃火候,马西光着膀子,汗如雨下的拉着火炉的风箱直让凶猛的炭火化作了澄澈透明的青炎,熔炉里的温度顿时又热了三分。
马西虽瘦,挥动起双臂却相当的持久有力道,看来平日里那大海碗的头糙米饭也不是白吃的;沈老铁匠看着满意,“小子,当我徒弟吧,我把一生的本事都传给你,绝对比洋人的玩意强;我没有子嗣,等我死了,这间店铺也是你的。”
“老爷子,谢您美意了,只是我是镖师,我爹在的时候是,以后一直都是,这是命中注定的。”马西又猛拉了几下,喘了口气,笑着说道。
大余县城虽然繁华热闹,出了城却是一副田园景色,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夫妻间的那点爱好,无所谓夜生活;伍秉钧到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僻静的街道放眼望去,一律是黑漆漆的,转过街角,才瞧见了那团炙热的炉火,还有在炉火的照耀下显得生气勃勃的‘沈记’招牌。
“马西,马西在这么?”伍秉钧策马行到‘沈记’店铺外,对着炉火通明处大喊道。
“咦,老板,你怎么到这来了?”马西光着膀子,满脸通红的在铺子里走了出来,惊奇的问道。
“稍等一下啊。”他却等不及伍秉钧回答,喊了一声,急慌跌忙的到了铺子外的木桌前,桌上有沈老铁匠备好的一大桶加了大盐的清水,他抓起桶就是一通猛灌,不一会儿汗水就逼了出来,滴滴答答的顺着裤脚往下淌。
饮足了水的马西就觉得浑身通透,三万六千个毛孔就像吃了人参果一般,无一个毛孔不畅快,直舒坦的他喊了起来,“嘿,真爽!”
“爽完了?”伍秉钧坐在马上,黑着脸问。
“还差点,要是再有一碗酸梅汤就完美了。”
“滚,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客栈,连个口信都没有,让我们大家伙担心死了你知道吗?”伍秉钧气的要揍人,“你还有脸要酸梅汤?”
“呀,太激动了,忘了这茬了。”马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谄笑道。
“哼,你激动啥,找到老婆了还是怎么滴?”伍秉钧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俆伯文;他大体猜到马西兴奋的原因了,只是故意调侃道。
“切,现在找老婆岂不是一辈子都被栓死了,有啥好激动的。”马西一脸不屑,“我找到一位高人,能做咱最缺的弓簧,以后就再也不用看洋人的脸色了,岂不是可喜可贺。”
“嗯,这个确实应该有。”伍秉钧来了兴致,“走,带我去瞧瞧。”
温度极高的铺子里,沈老铁匠正抡锤如飞的对砧铁上的一根通红带状物体做着最后的处理,火光迸溅中,那团极热的物体象是面条般,在沈老铁匠锤下来回弯折,很快,型定,钢性出,沈老铁匠用铁钳夹住,扔进了装满井华水的青石水槽,‘噗’的一声闷响带起了井水的沸腾。
铁钳再夹出时,弓簧就出现在了伍秉钧的面前。
“老师傅真是好手艺!”伍秉钧抱拳施礼。
“嗯……”沈老铁匠看了伍秉钧一眼,接过马西递来的半桶清水饮了一阵,然后把木桶放下,大声喊道,“东西好了,拿上走吧,老夫要关门睡觉了。”
“老爷子……”只相处了不过小半日,马西竟有些不舍了。
“要走快走,不走留下来给我当徒弟,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沈老爷子急性子,说干就干,说着话人已经到窗前,取下了竹竿,开始关窗。
“老先生,这弓簧多少银子?”伍秉钧见人开始撵人了,于是正色问道。
“今晚还算痛快,就当练手,不收你们银子了,你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