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完这几拨人,已到了春节小长假,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其乐融融地团聚去了,可苦了我一个人。空荡荡的房子里,出来进去都是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冷清得都让人起鸡皮疙瘩。电视我不敢看,换到哪个台都是欢庆团圆的晚会,看了更伤感。饭我也不会做,整天就是方便面,几分钟就能把肚子喂饱。剩下大把的时间,我只能蜷在沙发上靠走神去打发。人呐,真是不能长时间地静下来,这一静下来啊,往事就跟放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在脑子里过,扰得人比上班都累。
除夕晚上,我犹豫着拿起手机,也想发几条拜年的短信,可想了想,就我现在这么丧气,估计给谁拜年人家心里都会疙疙瘩瘩地犯硌应。于是,决定等一等,看谁给我发,我再给人家回,这样稳妥些。可一直等到十点多,也没等来几条短信。我再仔细一琢磨,也就想明白了。大过年的,人家祝福都是说合家团圆、幸福美满啥的,针对我这情况,让人家怎么说?祝我一个人过得愉快?算了吧!我也甭自找别扭了。于是默默地拔掉手机卡,从窗户扔到楼下,然后拉上窗帘,蒙上被子,一头钻进被窝里。我心里劝自己,啥年不年的,一觉睡到天亮,它就算是过去了,跟普通的一夜没什么区别。
人是躺下了,可窗外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却没完没了地在耳边轰响,根本就让人没法合眼。其实也不是我矫情,大过年的,还不让人家放个炮?往年过年咱也放,只是今年,这炮声怎么听着都像是有人在屋里没完没了地咳嗽。我在卧室里,听着像小然蹲在厨房里咳。可寻到厨房,他却跟我躲猫猫,听那声又像是从客厅发出的。我再追到客厅,那咳嗽声却又从屋外响起了。我就跟他说,小然呀,爸爸的亲圪蛋,你不要跑,你就坐下来,坐在爸爸面前,放心大胆地亮开嗓子咳哇,爸不说你。
孩子可能还是怕我说他,一会儿绕到东头,一会转到西头,就在房子周围那么四处乱咳,一直咳到后半夜两点多,才渐渐消停。睡是睡不成了,我只好百无聊赖地去上网。网络这东西我以前很少碰,以为它就是个看新闻的平台。新闻有啥好看的么,除了各种“强调”、“重视”、“批示”、“亲临”,剩下的就是满屏幕大大小小名星的碎叨事,今儿张三和李四好上了,明儿李四又和王五劈腿了。哪怕和猪结婚呢,关我屁事。所以,我一直懒得鼓捣这东西。小然去年还给我申请过一个微博号,我一次都没上去过。
如今实在是无聊,我登陆到了那个空空的微博上,居然发现有几个人给我留了言。有个网名叫什么的人写道:“踩踩,哈哈。”看得我莫名其妙,看来真是落伍了,这些网络语言咱完全看不懂。还有个网友给我留了言,就俩字:“沙发!”这我就更看不懂了。什么意思么?卖家具的跑到这里来做广告,完全走错门了他,我根本不需要沙发,现在只身一人,有一张行军床就够睡了。倒是另一个人说的那话至少看着是句人语,他给我留言:“哈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偶开心一下呗。唉,这清冷又难熬的除夕夜……”
我既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义务让他开心,只是他的那一句感叹倒是挺符合我当下的心境。看来,今夜还有跟我一样孤独的人啊!说说?说说也好,要不然怎么打发这难熬的一夜。细想想,还真是有一肚子的话,正不知说给谁听。我不知道我说的话,对方还能不能看到,不过,管它呢,至少这让我觉得不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第一次写微博,也不知道该写点啥。身边既没有什么新鲜事,也没记住几段心灵鸡汤,看来只能像小学生写作文似的,写点曾经发生过的事儿了。于是,我用我的“一指禅”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敲,把前些日子枯荣镇上发生的那起事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写了个大概。慢是慢了点,反正是为了打发时间。没什么文采,故事性也不强,全当是种发泄呗。既然是发泄嘛,肯定就没什么好听的话,平时不敢说的那些话,在这里我可算说了个痛快。一篇写不完,我就另起一篇。写完这几个贴子,已是后半夜,鞭炮消停了,我的困意也渐渐来临,于是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起了床,想想还是没事干。人家都忙着走亲戚,而我能去哪里呢?上无老需要拜年,下无小可以掏钱,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悲哀。没法子,继续上网消磨时间。我再次百无聊赖地打开微博,不看不要紧,一看可把我吓坏了!
真是没想到就随手写了那么几篇小贴子,半天工夫居然引来几十条跟贴。网友们大都表现得义愤填膺,这个要我告那些狗日的去,那个夸我骂得过瘾,赞我是真爷们儿,还有的向我表示慰问,给我拜年,甚至有个网友还要约我出来见个面喝一杯。
这热热闹闹的场面,让我一下子有种落单士兵找到大部队的感觉。
我的写作热情顿时高涨,于是决定把枯荣镇事件继续写下去。这次写得比昨天更具体更无忌,洪俭中和周扒皮也被我在贴子里面大胆地点了真名。
这年头大家普遍有仇官仇富的心态,这种直接抖猛料的文章,自是最受欢迎。果不其然,这篇贴子的反响更是热烈,回贴多得数不过来,有些网友甚至还点了关注成为了我的粉丝,真有意思。那些回贴里面,除了一大部分看热闹骂大街起哄架秧子的,也有一些人表达出了真知灼见。他们有的给我提供了市长热线的号码,有的帮着分析打官司的输赢面,还有个人说他是律师,可以提供法律援助。我第一次感觉到互联网原来是如此神奇,简直就是另一个平行的虚拟社会,我一下子从这里找到了存在感和生活方向。
本来呢,我是计划着等过了年,往相关的政府单位闯一闯,让他们就我奶奶尤其是我爹的事情给个说法。现在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了。上访这种事,我懂。到哪儿都是个推,最后推来推去给你推到了信访局。信访局那是个啥单位呀,简直就是个棉花包,连邮政局都不如。人家邮政局好歹收了信还管寄到目的地,信访局可倒好,只管收,不管递。老百姓辛辛苦苦写了好半天的反映材料,交到他们手上基本等于石沉大海了。旧时代老百姓有啥冤屈,还可以击鼓鸣冤,我闹不清现在政府这么有钱,怎么连一面鼓也买不起,净拿棉花包凑数了,敲上去一点声响都没有。可现如今这个互联网呀,突然让我觉得它就是老百姓自己凑钱买的一面鼓,有了事至少可以到这上头来敲一敲,青天大老爷升不升堂咱另说,至少四邻八舍都能听得到。
我越写越来劲,每天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全部泡在微博上,有时候写,有时候是和网友们互动。就这么着,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竟然积攒起了一两万的粉丝量。有热心的网友还义务帮我建立起了同步的贴吧,取名叫“公民的权利”。还有的帮我转贴到一些热门的论坛里。这些高科技,咱闹不懂,但觉着他们至少不是在帮倒忙,击鼓嘛,当然是动静越大越好。
待写完了枯荣镇,我又给他们讲起了民旺的故事。这个话题似乎更劲爆,贴吧里简直就是炸开了锅。网友们骂人的技法虽各有千秋,但方向却出奇地一致,大家纷纷把矛头指向了那个贪得无厌的李肥硕和她背后的指使者周扒皮。这一对狗男女呀,在我的微博里算是现了原型咯。他们的祖宗八代生辰八字都被大家刨了出来,晾到网上。要说这互联网真是神奇,也不知从哪儿网罗到那么多高人。李肥硕名下到底有几家公司,周扒皮某年某月在哪个工程项目上收了多少钱,哪一天几点钟在哪个宾馆和女人开了房,类似这种隐秘的事,居然也有人能挖出来,有的甚至还上传了证据照片。
就这么热火朝天地一直写到二月底,我清楚记得是二十九号那一天,我突然发现微博登陆不上去了。再转去看那个叫公民的权利的帖吧,发现也被关闭了。我又列了一些比如民旺、枯荣镇之类的关键词去网上搜索,结果吃惊地发现,电脑屏幕上总是跳出来一个小框框,提示我:你的搜索关键字中存在非法内容,被系统禁止!这我就完全搞不懂了,枯荣镇是个国家法定的地名,怎么一提它就算非法了呢?真是日了怪!于是我赶紧通过QQ请教了几个资深网友,他们给出的一致结论是,看来我已经被一个叫网监的机构盯上了!
网监是个什么单位?咱哪懂这个!不过听这话茬,我立马想到了《永不消逝的电波》那部老电影,我猜想,所谓网监大约就相当于片子里的特高课,而我无疑就是那个“孙道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事咱不找事,可事找上门了,咱也不怕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面对网友们七嘴八舌的劝告,我大义凛然又不失幽默地学着电影台词给他们回复道:永别了,同志们,我想念你们!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汹涌澎湃的思绪中度过。无数影视剧中地下党员被捕一刻的画面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闪过,我紧张地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甚至设计了一句被捕时的口号:公民万岁!
两天之后,这一刻终于来临。不过,却来得有些平淡无奇,与我的设想相去甚远。
三月二号,大约中午十一点多,还在睡梦中,听见有人轻声敲门,我迷迷糊糊问了句:
“谁?”
对方说:
“查水表,麻烦您开下门。”
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抬眼一看,门外站了三个人,都冷冰冰地盯着我。
我又不傻,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只听其中一个人问道:
“你是龚民吧?”
我点头说嗯。说完之后,突然想起了设计好的那句口号,于是,我冷不丁举起拳头喊:
“公民万岁!”
不过,可能是刚睡醒,这句口号喊得不大理想,蔫吧吧的,像正常说话,缺乏气势。
对面的人都诧异地看向我,其中一人回头跟另两位嘀咕:
“这哥们儿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呀?头一回遇着喊自个儿万岁的。”
嘀咕完,领头的那人指着自己的脑子,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吧?”
懒得跟他们解释,我很泰然地回答他:
“当然能。我知道你们是来抓我的,走吧!”
我这么一说,倒把对方搞尴尬了。那个领头的客气地跟我说:
“外头冷,把棉袄披上。不急,不急。”
就这么着,我被他们带到了看守所。起先的几天,陆续有几拨人过来提审我,无非是问些姓甚名谁、和省领导有何个人恩怨、为什么要在网上散布流言之类的问题。刚开始,我和他们据理力争,我说我只不过陈述了两段事实,凭什么抓我?他们说那些什么受贿开房之类的属于不实信息,禁止传播。我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众多网友的回贴,与我无关。可他们说擒贼先擒王,就是这么个道理。我又说最起码周副省长的老婆四处投机敛财总是事实吧,一个省级领导的直系亲属怎么能够做生意呢,至少违反了干部条例。可他们说,这就更属于故意诽谤国家公职人员了。那位李女士早在几年前就与周副省长离了婚,根本就不算直系亲属。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愤慨地指出,这套把戏完全就是为了避责而玩的假离婚,李肥硕仍然住在省委家属大院,我去她家门口等过她,都亲眼见着的,还能有错?办案的人说,兴许李女士经济困难,买不起新房,暂时与前任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不是没有道理。法律上没有规定离婚夫妻必须分开住这一条。这话说得简直就是强词夺理了,我被他们这种无赖的行径气得简直无话可说。还想争辩些什么,可后来,再也没人来提审我了。
两个月的法定羁押期限已过,没动静。又两个月的延长羁押期限过去了,还是没动静。可能是担心一旦审判的话,社会影响更大,所以他们既不让我上法庭,也不放人,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把我一直关在看守所。
刚开始我也闹,可是人呀,谁也经不住时间的打磨。日子一长,慢慢地竟然适应了看守所的生活。
其他地方的监牢长啥样,我不了解,说实话,至少我们这个看守所的环境我觉得还说得过去,当然,不能拿它和干部培训中心比。我说的是氛围,我觉得这个看守所的氛围,比我在外面生活过的许多地方都要好一些,甚至我真心有些喜欢待在这里。在这儿,结交了不少所友,他们真诚而不虚情假意,平等而不斗富比狠。我们这里没有牢头狱霸,也没有达官贵人,大家睡着一样的铺,穿着一样的衣,吃着一样的饭,干着一样的活,谁的身上都没了在外面社会上用来标注自己身份的额外标签,比如名表、名车、名手机、名皮鞋、名女人,以及名片和名头,甚至名字。这里没有赵书记钱局长孙总李董和某某同志,到了这儿,大家都变成了001、002、003、004这样平等的数字。098的饭量大,而我没什么胃口,我就把我的一半馒头掰给他,通常他会在出工上帮我搭把手;刚进来时,晚上我经常痒得睡不着觉,157会帮我挠背,当然,欠他的一百爪子通常转过身我就会还给他。我们都认可这种合乎情理的帮助和交换,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规则,我觉得这才是人际关系的本真,简直就是理想社会。这也是为什么已经被超期羁押了这么久,而我却不四处争辩的原因之一。当然了,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的原因嘛,那就是,我知道,争辩也没用。如果讲道理真的管用的话,我就不至于进到这里。况且,散布对省领导不利的信息,这事似乎算是牵涉到了政治。我心里很清楚,在咱们这地方,涉及政治的事,往往法律管不了。
话说回来,坐监牢毕竟比不得住宾馆,每天我们还是需要劳动的。所长每次训话都要强调,劳动可以改造人。这话或许真有道理,现在忙活一天下来,倒头就能睡着,彻底改造了我多年来失眠的毛病。虽然和其他看守所比起来,我们这里的出工任务并不重,但每人每天六小时穿3000根灯丝的任务,做起来也不轻松。稍不留意,那些小串灯尖尖的灯丝就会扎进手指肚,所以,穿灯丝的时候必须要牢牢地捏紧它。刚开始的几天,由于操作不得法,我总是使拙劲,出一天工下来,我的两手会像鸡爪子一样痉挛,舒展不开。所友们笑话我用鸡爪子抱着干馒头吃饭的样子,像动物世界片头的花栗鼠啃坚果。
提起劳动,我得真心地感激人家关妙慈,她三天两头地提我出来做访谈,帮我逃掉了不少出工。我甚至大胆地猜测,她或许是看我辛苦,所以利用她手中的这点小职权,刻意给我提供一些方便也未可知。可她这么做,图什么呢?我有点想不通。
故事讲到这里,基本就和开头接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