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腊月十一那天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的。这一刻来得莫名其妙,来提我的还是几天前抓我的那个斜眼警察,我问他为啥又放了我,他掏出一根烟递给我说:
“老哥,我也想问你呢,你到底是啥来头?周副省长亲自下令抓了你,现如今又亲自安排人来接你,而且还派来个大美女。你们这是演得哪一出?这往后啊,再抓了犯人,我都不知道该咋闹了,指不定就得罪了哪路大神仙!这年头,当个警察都他妈这么费脑子!”
我搞不清他说的什么大美女二美女是啥意思,反正放了总比关着好。临出牢间,我挥挥手跟秦三儿他们一伙人道再见,他竟然客套地跟我说常回来啊,十足一个二百五,不跟他计较。走出拘留所的大门,我倒是一眼就看到了正蹲在门口守候的二平。见他这么有心,我的内心很感动,甚至有些湿了眼眶,到底是自家兄弟,关键时候见真情。我兴奋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
“你咋知道我今儿出来?是不是咱爹派你来的?”
二平的眼神闪躲着,垂着脑袋,一脸丧气相。小声小气地跟我说:
“哥,你先听我说个事儿。”
然后他就跟我说了那么一堆屁话,关于爆炸以及枪案。起初我只当他是开玩笑,或者说,我是希望他在开玩笑,我还一个劲地插话,让他别信口开河。可随着他的神情越说越悲伤,我的浑身禁不住开始打起了寒颤,以至于听到后来,更几乎站立不住,我抱着头蹲在拘留所的门口,任他嘎巴嘴,可满脑子已经嗡嗡地炸开了,听不见一点声音。等他不再张嘴了,又垂头丧气地站在我的面前等我说话时,我猛地站起身,使足全身的力气,照着他的面门给了一拳。二平被我打愣了,鼻血呼呼地往下流,然后他哇地一声哭出来,连骂都没骂我一句,掉头跑掉了。
他这一跑,我的情绪也跟着爆发,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肯定比狼嚎都难听,拘留所站岗的保安从门里探出头来,轰了我好几次。可我哪管得了那么多,我的奶奶没了,我爹也没了,我上警车时他还曲着小短腿儿在追我,可这一转眼人怎么就没了呢?我无法接受,实在是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
过度的悲伤使我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我一会儿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又捶打着拘留所的铁门,我哭得涕泪横流天旋地转。我感觉我奶奶和我爹就坐在暖和的炕头上招呼我,可我却浑身软得怎么也起不了身。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个人走过来,把我搀扶起,一路架着我的胳膊陪我坐进一辆车子里。我抱着那个人继续哭,她好像是在安慰我,可她越劝解我越伤心,最后竟然哭得晕倒在人家的座椅上。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倒过这口气又清醒过来,我吃惊地发现竟然枕着王静静的大腿,而她正泪水盈盈地看着我。我赶紧坐起身,使劲扇了自己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又透过车窗看了看四周,发现还在拘留所的门口,只是莫名其妙坐进了一部车子里。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迈出拘留所的大门就一脚踏进了天堂,要不然眼前的这一切为啥这么跳跃而且不真实。于是,我哑着嗓子问王静静: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是那么深情地端详着我,一言不发。
我又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还是沉默不语。
我突然想起斜眼警察的话,于是,一把抓住王静静的胳膊,大声质问她道:
“你就是那个周扒皮派来的大美女?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静静黯淡了眼神,摇了摇头说:
“他没有派我来。我知道你今天出来,所以特地来接你。”
她这么回答显然糊弄不了我。我不依不饶地追问她:
“你咋知道我今天放出来?我为什么突然被人放出来?那些警察为啥要说你是周副省长派来的人?你给我说清楚!”
静静挣开我的手,把头扭向车窗的另一边,冷冷地说:
“是我向周副省长给你求的情,今天的手续也是我帮你办的。行了吧?”
当然不行!我必须要问个水落石出。于是,继续追问她:
“你凭啥面子向周扒皮求情?你怎么认识他的?人家又凭啥就答应你的求情?你和他到底是啥关系?”
静静头也没回,继续凝望着车窗外,幽幽地说:
“这种时候,我不想让你再伤心,咱们聊点别的,好吗?”
我又不傻,她这么一说,我算是闹明白了,看来再问下去,只会徒增尴尬。于是,我呆呆地坐在车里,一时无语。静静下了车又拉开前门坐在驾驶席上,发动着车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问我:
“去哪里?我送你。”
我想了想,低声圪喃道:“那麻烦你拉我跑趟枯荣镇吧,想回去看看。”
静静回过头来说:
“那里已经查封了,这几天除了调查组的人,谁也进不去。过一段时间再说吧,到时候我陪你回。人,公安的已经弄走,等他们验了尸之后,亲属才能去处理。我看呀,你刚出来,还是先稳定一下情绪的好。要不然,我送你回家吧?”
听她这么说,我茫然地点了点头。是呀,不回家还能去哪里呢?可省城那所冷清的房子还能称之为家吗?秀娟离我而去了,小然不在了,连金毛也都送了人,前些天我还想着把我爹接回省城跟我同住,现在也接不成了,我一个人钻进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这就算是回家了?
对答完这句话,我俩都陷入了沉默。静静似乎在全神地开车,一言不发。而我,满脑子翻江倒海,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打破这种压抑的寂静。虽然只隔着一排座位,可我却觉着,前排的那个人离我好遥远。车窗两边的影像在飞速后退,而我却并不感觉自己是在前进,我知道王静静拉走的只是我的躯壳,真正的我还停留在拘留所的门口,依旧躺在大马路上嚎啕大哭。这让我想起静静曾经和我说过的那句话,她说小明和小丽在相遇后就开始了渐行渐远的背向而行,看来真是被她言中了。现实中的这位小丽不止和我背向而行,而且还是开着轿车在逃跑,我俩的距离明显越来越远。而让我感觉更加悲哀的是,她背向奔去的目的地,竟然是一个敌人的怀抱。这让我更是气愤!
直至到了我家小区门口,我俩在车上都没说一句话。下了车,我想着即便是出于礼节,也该客套一句才是,于是就那么客客气气地冲她招了招手说:
“静静,谢谢你救了我!”
静静没有搭话,但眼里立马溢满了泪。她转过头去迅速抹了一下,然后,按下车窗玻璃,对我说:
“老同志,留意着点那帮人。你这人……心眼太浅,小心别再吃了亏,尤其是有关民旺方面的事……”
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我礼貌地跟她挥手说:
“让你费心了,谢谢!”
静静便不再多言,她定定地看了看我,说出保重两个字,然后一扭头轰着油门远去了。
这就是那个决绝的王静静,她做事从不喜欢拖泥带水,也绝不多一句废话。有些事,是后来听钱哥跟我聊起的。
大约就是我从拘留所出来后的两三天吧,钱哥来找我喝酒。他听说了我家的事,特地跑来安慰我。男人嘛,他也不会春风化雨地讲什么抚慰人的好听话,只是变着法儿地给我扯些开心的事,想让我别再那么悲伤。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王静静。钱哥并不知道我和王静静之间近一层的关系,他只当讲了一段关于我曾经那个女秘书的八卦。
他说这女孩还真是有两把刷子,从我厂子辞了职,居然一步就跳到省政府接待办上班去了。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她一个外地来的娃娃,无根无基的,哪来这门路?钱哥说应该是潘局长给搭了桥。省所和民旺并购的那段时间,潘局长不让我亲自露面,我就老指使着王静静两头跑,大概就是这样一来二去,潘局长就和王静静熟悉了。听说后来潘局长还单独约王静静谈了几次,问她愿不愿找个更大的平台去发展,这丫头一直惦记着挣出国的学费,可能就这么着动心了。于是,潘局长就把她推荐给了周副省长。周副省长那是什么人啊,省里的实权派,给王静静安排个接待办的工作自是不在话下,反正这种岗位也不需要编制。
钱哥这么一说,我大概听明白了。可搞不懂的是,潘局长那么大一个厅级干部怎会无缘无故干起挖墙角的事?这有点不太符合情理。钱哥笑了,他批评我简直是个榆木脑袋。现如今呀,领导之间送礼早不流行送物送卡送红包了,人家送的是资源,像王静静这种既有文化又有长相的良家大美女当然是最抢手的资源。能给周副省长送上这么一份有创意的礼物,潘局长当然会不择手段地挖墙角。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他这话说得有点太过阴谋论,我表示不大认可。我连连摇头,对钱哥说:
“不可能不可能,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别人不敢说,至少人家潘局长绝对不是那种人!”
钱哥可能是喝得有点大,他迷离着双眼神秘兮兮地说:
“你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潘局这人呐,绝对属于那种官场上的假面人。你琢磨琢磨他最近这五六年突然平步青云,从副处噌噌就升到了正局,像坐了火箭往上窜,是因为啥?看看周副省长是哪年上台的,你就清楚了。我告诉你,潘局和周扒皮绝对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潘就是一个负责给周捕食的先头兵。今儿我把话搁在这儿,咱们骑驴看样本——走着瞧!”
对于他的这段分析,我颇不以为然,继续反驳他道:
“不可能不可能,就拿省所和民旺并购的这件事来说吧,人家潘局没收我一分钱的好处费,还费力地帮我四处拉股东。贪官谁干这种赔本赚吆喝的事?”
钱哥撇着嘴说:
“他要收了好处费还好解释,可他一分钱都没要你的,这就太不正常了。你动脑子想一想,现在这社会,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别说办这么大的事,现如今即便是问个路,你要是不低头哈腰甚至敬上一支烟都没人搭理你。兄弟啊,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觉得你呀,有时候,是他娘的有点二,脑子里缺着一根筋。我告诉你,潘把姓周的老婆,就是你说的那个李肥硕,拉进你的股东名单里,这本身就是一步棋!要不然,社会上那么多有钱人,他为啥独独拉她进来?那个李肥硕为啥要那么大方地把钱投进你那个半死不拉活的厂子里?难道她是活雷锋不成?她他娘的连农民的一间拆迁房都惦记,怎么到了你身上就这么大方?这些事,你想过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含糊了。可那个李肥硕入我的股,也是真金白银掏了钱的,她图什么呢?
钱哥摇摇头说:“这我就闹不清了。”
钱哥见我的情绪有所低落,就又端起酒杯逗我说:
“不过,也没大事,你不是还有王静静这条线吗?好歹她也当过你的秘书,人家现在跟周副省长有一腿,这事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让她替你吹吹枕边风,啥问题都能解决。喝酒喝酒!”
喝吧喝吧,喝醉了就不会悲伤了。接下来那几天,净是一拨一拨来找我喝酒的,我知道,大家都是看我可怜,来安慰我。就连书记和眼镜男居然也主动上门来看望,而且还喊来了潘局长和李肥硕。
他们的到来,让我感觉很意外。联想起钱哥和静静的叮嘱,我心里不停告诫自己,这是典型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绝对没安好心,千万不要上了当。可想归想,我又不傻,咱不能把不欢迎写在脸上,人家毕竟是代表公司来慰问的,我怎么着也得配合做做样子。于是,迎进门来,还是很礼貌地招呼他们坐下喝茶。没想到他们都不坐,四个人居然一齐到我奶奶和我爹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给老人鞠了三个躬,态度诚恳得像是对待自家的先人,李肥硕还抖动着肩膀抹了泪。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一时间把我勾得又湿了眼眶,只管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吸鼻子。鞠完了躬,他们都转过身围向我,书记递给我一个红包,说这是全厂员工的一点心意。眼镜男递上来几张超市的购物卡,说这是他们四个人的心意。潘局长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让我节哀顺变。李肥硕也红着眼,仗义地对我说:“以后有啥难事,跟姐说。”让他们这么一弄,我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世间还是有真情在呀!他们跟我非亲非故,专程跑来看望我,至少这个行为咱不能说人家有啥企图吧?
坐定后,书记问我在处理老人的后事方面,有啥需要厂里帮忙的,一定不要客气,讲出来,大家帮着想办法。我说不用了,前几天我已经把老人火化下了葬。人这一生啊,入了土就算一切烟消云散了。活的时候没能多尽孝,人死了再折腾啥都是白扯。他们听了也跟着我一同唏嘘,感慨人生无常,一定要珍惜眼下。眼镜男可能也是动了感情,居然跟我道歉,他红着脸说以前不该在报销时卡我卡得那么紧。我摆摆手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说这些干啥。眼镜男请我一定要理解,他说那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厂子的效益是一天不如一天,现如今已经三个月开不出资来了,随时都有倒闭的危险。他说他早就看出了这种风险,所以既然在开源上无计可施,就只好在节流方面下工夫,这都是被形势逼的,没法子呀。我再次跟他解释,不要这么客套,我完全理解,大家都是为了厂子好。潘局长听了也着急,问书记和眼镜男,还有什么让民旺起死回生的法子没有,这么拖下去太危险了。书记摇摇头表示,大环境就是这样,中国企业高速发展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如今四处疲软,需求严重不足,成本和税费却呼呼地往上涨,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潘局长听了长嘘短叹地说:
“这么拖下去,省所和李总这两头还好说,毕竟省所是公家的买卖,李总也还有别的投资,可苦了龚总一个人咯!听说他以往的积蓄都判给他前妻了,是这样吧?”
我点点头。潘局长动情地说:
“你们瞧瞧,龚总家现在是这个样子,工厂又按时开不了资,分红更指望不上,那他往后的日子靠什么糊口?这些问题你们想过没有?我们干工作呀,一定要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把工作抓到点子上。针对这个问题,你们得群策群力想办法,不要对自己的同事漠不关心。我看咱们很有必要现在就召开一个现场会,大家说说吧,都有什么措施?”
书记和眼镜男都低了头,人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潘局长不提,我自己都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让他这么一说,我也惊出一身冷汗。是呀,积蓄大都给了秀娟,我就留下一套房子一辆车,如果真的断了流水,往后靠什么吃饭呢?
我清了清嗓门,低声对潘局长说:
“那什么,潘局长,要说造成这种情况,主要怪我,我是总经理,不能怪他们。您再容我几天,马上就过年了,年前我调整好状态,过完年我肯定按时上班去。我再把先前的老关系跑一跑,看能不能有所起色。”
潘局长脸上泛起了难色,他吞吞吐吐地说:
“龚总呀,不提这个事,我差点忘了。你这个总经理位子呀……恐怕得暂时让出来。因为啥呢,咱们所里有规定,像这种受过刑事或行政处罚的人呢,在一定时限内,是不能担任管理层职位的。作为所里控股的企业,你们也得适用于这个规定。所以……这个……规定摆在那儿,我也不好为你破了这个例。希望你能理解!”
这个规定,我好像还真是听说过。于是,我叹了一口气,说:
“理解,理解。”
潘局长接话道:“当然了,总不总经理的,其实对你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反正既没有业务也开不了支,当了跟没当一样,不必计较。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还能保证你作为一个股东的权益。这一点,对你当下尤为重要。”
眼镜男听后,像犯了错误似的小声汇报道:
“局长,不怕您批评,现在的形势是,再耗下去,只怕是股本儿都要耗干净了……”
潘局长一听这个,立马抬高了声音:
“那可不行!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都要帮着龚总把这安身立命的老本儿给我保住了!”
书记怯怯地抬眼看了看潘局长,又看了看李肥硕,之后又看向眼镜男,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他犹犹豫豫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就只有一种方案了……那就是……赶紧给龚总退股。退出来,就安全了,最起码保住了本金。当然,这还得看有没有人愿意接盘。现在这情况,谁能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呢?唉!”
潘局长若有所悟地点头说:
“这样啊……这倒也是个办法……龚总,你说呢?”
我根本就没考虑过退股的事,一下子,我也说不出来啥。人家这么冷不丁地一问我,我只能胡乱回答:
“我没啥说的。谢谢潘局长,谢谢大家伙儿。”
我这么回答,就等于是同意了这个方案。可同意了又有什么用,谁会入股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呢?这是个严酷的现实问题。所以,一时间,气氛又冷下来,大家都沉默着不出声儿了。
潘局长等了半天,见无人应声,于是,清了清嗓子,说:
“我提个议啊,合适不合适的你们大家评议。我建议李总能不能发扬发扬风格,咬咬牙把龚总剩余的这百分之十九的股份给收购了?我为啥这么提呢,一来李总比较了解民旺的情况,之前已经收购过民旺两次股份,一个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不差这一点了;二来如果重新找别的投资人,费时费力,即便人家愿意投,三考察五评估的,我担心啊,等真正要拍板时,只怕是龚总的这点本金已经快要耗干了,卖不上个好价钱;那么三来呢,说句大白话,咱们现有的这几个人当中,也就李总有这个实力。所以,李总,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书记和眼镜男听了频频点头。李肥硕憋在沙发上脸红脖子粗地吭哧了好半天,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说:
“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应了大家伙这个要求。唉,谁让我上了这贼船了呢!”
她这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说实话,内心里我也是长嘘了一口气。
不过李肥硕补充说:
“那我把话可要说到前头,我这可是纯属友情帮忙,赶明儿龚总要是反悔了,别又反过来怪怨我。另外呢,这剩余的股份,咱们还得重新估价,不能再按以前厂子赢利那时候的行情来算了。龚总,你答不答应?”
我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许是被刚才他们那一番关于厂子形势判断的话给唬住了,其实,我内心还正担心着,怕人家李肥硕刚说出的话又反悔呢,所以,我忙不迭地回答:
“答应!答应!怎么会怪怨您呢,感谢还来不及。至于价格,好商量,好商量。”
李肥硕说:“好,没问题的话咱们现在就把这事定下来,我可没工夫在这等事上耗精力。龚总,民旺的注册资本是三百万,那么百分之十九的本金就是五十七万。也就是说,理论上你目前的股权最多值这么多钱,对吧?都已经亏损了嘛,事实上连这些钱也不值。考虑到你目前生活和家庭的这种状况,我给你翻一倍,一百一十四万,再给你凑个整,一百二十万,怎么样?你要是愿意转,咱们明儿就把这事办了。要是不舍得,那……”
一百二十万?这也太少了吧!可是反过来琢磨人家的话,却又句句在理。我现在不舍得,万一过一段时间,亏损得更厉害,兴许连这点底子也耗光掉,那真就一分钱都落不着了。其实就是这么个道理,关键厂子的形势摆在那儿。唉!认了吧。人说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我现在急等着钱用,还有什么资格跟人家谈判呢?
于是,我点了点头说:“好吧,一百二就一百二。我认了!”
李肥硕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说:
“那行了,事就这么定了。龚总,明儿起了床你要是主意还没变,就抓紧带上手续来找我。我得撤了,还有事。”
其他三人也随之站起身,说那一同走吧,就不打扰龚总了,好好休息。
临出门,潘局长又特地返回身,在门口拉住我,低声叮嘱道:
“这事,冲动不得。彻底想通了,再做决定。你到底是想求个保险,拿回本金以解决眼下的糊口问题,还是想放手一搏,赌将来工厂会有大的起色,这个决断你可要考虑清楚。不过呢,也别拖太久,机会确实不等人,错过这个村可能就没有这个店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用力和潘局长握了手。
把人送走后,关起门来,我在屋子里来回地踱起了步,今天这事来得有些突然,我回应得也有些仓促,现在冷静下来了,怎么着也得把这件事重新在脑子里过几遍。我爹原先老说,冲动易办后悔事,所以,我脑子里是有这根弦的。我真没傻到别人说啥就信啥那个份儿上。
有些人背地里叫我半吊子,我分析可能跟我平日里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有关。那其实是我的一种处事哲学,结果把他们都迷惑了。我哪至于别人挖个坑说你跳吧,就真的跳进去?一般情况下,嘴上我会说跳,可心里会冷静地进行跳与不跳的利弊评估。就拿这个事来说,撇开当时冲动的成份,现在冷静下来分析,卖了吧,有点可惜,毕竟是自己亲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厂子,如今要和它彻底断了线,从情感上都不舍得。更别说,我要是卖掉这百分之十九的股份,就意味着,从今往后,我彻底断了来活钱的源头。可不卖吧,现时的生活确实是个问题。人只要喘着气就得消耗,消耗就得花钱。厂子里连续三个月发不出一分钱的工资,股份分红更完全指望不上,那靠什么支撑消耗呢?另外来说,就眼下厂子这种状态,如果优柔寡断地拖着,有可能真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仅剩的资产也一点一点地耗干净,到那时我就真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和城市盲流,可给姓龚的丢大脸了。
说了这么多啰嗦话,那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呢?我觉着吧,其实怎么选择都是对,各有各的道理。但这其中我分析出了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要看这几个人是不是合起伙演戏来骗我,这才是决策的依据所在。如果他们是故意来蒙我,那他们说卖,我就一定不能卖。但如果人家没有骗我,真是在帮着出主意,那我不如听人劝吃饱饭,就按大家说的办。
那么,这伙人究竟有没有成心骗人呢?经过理性的分析,我列出以下四个评估要点:
第一,厂子严重亏损,这是不假的事实。那么厂子是不是他们成心做亏的?有这个可能性!但,我无力扭转这个事实。所以,这一点不用考虑;
第二,如果现在不转手剩余的股份,会不会真的连本金都保不住?这,绝对可能发生!结合以上第一点的考虑,无论这伙人是故意把厂子做亏还是厂子本身在走下坡路,赔光本金这个趋势不会改变,早卖优于晚卖。所以,这一点的结论也是明确的;
第三,李肥硕到底是主观上想买还是被迫友情帮忙?这个,不好说。分析人心,最不科学也最没有意义,事情还得从结果上看,这才符合唯物主义精神。所以,这一点,不在考虑之列,关键要看第四点;
第四点是什么呢,那就是这百分之十九的股价是否合理?这是结果,也是问题的关键!工厂持续亏损了这么久,从财务的角度看,我的本金肯定是缩水了。也就是说,我的那百分之十九的股价,连五十七万都不值。李肥硕提出要用一百二十万去收购,我肯定是赚了。那么,我有没有可能以更高的价格转让给其他人?想了想,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一块钱的苹果,已经烂掉了一个坑,然后非要以两块钱的价格卖出去,不是卖的人疯了就是买的人是神经病。所以,可以排除更大获利的可能性。如此看来,以一百二十万的价格卖给李肥硕,绝对没亏,简直就是得了便宜。
综合以上四点,我果断地认为,他们完全没有骗我!李肥硕之所以这样做,那是因为人家有钱,不急着等回报,或许想慢慢把这厂子做起来,赚个长期回报。对于人家这种举措,我完全没有意见,因为依我的财力,根本做不到。想到这个解释,我心里所有的疑惑也就全部解开了。看来呀,这里没有什么欺骗当然也没有什么帮忙,无非就是个人财力和投资预期的不同而已。有的人布局长远,而有的人则急需短期获利,各取所需。这完全符合经济规律!
有了这个结论,第二天,我痛痛快快地约上李肥硕到工商局做了股东变更。李肥硕也够爽快,出了工商局的门直接就带我进了银行大厅,一百二十万利利索索地全部现时到账。
站在银行门口,怀揣着硬梆梆的银行卡,沐浴着冬日的暖阳,我心里对自己说,龚民啊龚民,你小子就是聪明,再加上那么点小运气,终于又有惊无险地返回中产阶级的阵营了!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临近年节,大家都无心工作,开始忙各种饭局。借着这个由头,我也接连回请了几拨朋友。前些日子大家陆陆续续来看望我,又是给红包又是买礼物的,都破费了不少。现在我手头终于宽裕些,想着怎么也得把这些人情还了,咱姓龚的人穷志不短、马瘦毛不长。
不过,让我郁闷的是,几天酒喝下来,没有一场是高高兴兴散场的。每当我在酒桌上跟他们提起我已经把股份全部转给李肥硕的事,朋友们无一例外地都骂我是个半吊子。钱哥更过分,他批评我批得最狠。骂我不但是个半吊子,而且是个十足的大傻屄。他说就在昨天,那个李肥硕又把省所持有的那部分民旺的股份也收购了,现如今再听我这么一讲,他拍着桌子连声叫:
“完了!完了!你中了一个天大的圈套。自己辛辛苦苦干了六年的企业,如今拱手让别人连锅端了。可惜呀,太可惜了!”
他这么激动,我有些不解。我问他:
“她收购省所的那部分民旺股份关咱鸟事?反正我已卖给省所了,省所愿意再转给谁就转呗。你急个啥?”
钱哥被我这话气得脸都白了,他伸出指头狠狠地指向我,差点都戳到了我眼珠子。他说:
“我他娘的是为你着急!她这么急不可耐地吞下民旺全部的股份难道很正常吗?接下来,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争辩道:“她能有什么好戏?她既不懂金钢石,又不是做企业的料。厂子到了这个份上,不但业务萧条,而且骨干也流失了不少,就是神仙接手,最快也得两三年才能扭了亏。”
钱哥说:“你懂个屁!人家明显就是借你公司的这个壳要玩资本运作的把戏了,你呀你,白白丢掉了一个亿!”
听他这么讲,倒把我逗乐了。我说:
“我那个厂子,就是在业务最好的时候,连设备带厂房甚至加上品牌,撑破了天也就能值两千万,怎么可能丢掉那么多钱?你这么说,存心是大过年的给我添堵来了,喝酒喝酒!”
钱哥气得扔了酒杯,起身走人,临出门还回头骂我:
“还有心情喝酒?我要是你,回家喝瓶敌敌畏死了算?!就这智商,活着也是浪费粮食。你呀,就等着后悔去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