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伏天的雨和江淮一带的梅雨倒有几分相似,一旦下开了头总要绵延几日,仿佛是天幕上裂了个口子,老天爷需要时日来修补一般。城中的士子们是极喜欢这雨的,虽不能打马球、行田猎了,可听着雨声,煮酒品茶焚檀香,抚琴弄萧吟诗对,倒也是一桩乐事。时下的风气虽不及隋唐时节开放,可也没准遇上一二佳人青睐,保不齐发生个香艳段子,更是羡煞九城的佳话不是。城外的泥腿子们没这么多雅事可做,但刚刚又收又种地忙了一夏,难得老天不让干活,也乐得偷闲几日。最好不过的是雨淋漓了快两天,暑气全消,就着八宝辣子喝两口老酒身上也不见燥热。听不惯家中老妈、炕上婆姨絮叨的后生汉子们罩顶斗笠便纷纷出了门,左右刚卖了夏粮手头有点闲钱,就近找家小酒馆一钻,端着老碗的稠酒,没凳子的门槛墙角的一蹲,有凳子也要蹲在凳子上,这就是咱秦地的风俗!再扯开了衣襟,打着酒歌嗝,面红耳赤地和乡党们闲谝半天,这日子,给碗老孙家的羊肉泡也不能换。
城西的谢家酒馆虽然不大,也是多年老家号了,酒好菜香价钱公道,尽管掌柜老谢头脾气臭了点,可生意一直不错。毕竟临着咸阳桥,迎来送往的升斗小民们不象达官贵人可以前呼后拥地从城中抬了酒菜来感受野趣,大都就近在谢家酒馆来上两口。今日天雨,出行的人不多,四邻八乡来闲谝的汉子扎了一屋,倒也热热闹闹一片生意生隆模样。陈杨寨的一群汉子也拢在一张桌子旁,为首的正是那泥腿狮王陈二。众人正不知说到什么精彩处,轰堂大笑之后便都拿起了酒碗仰脖直灌。
那识得“曲江春”的小杨也端起了自家酒碗,送到嘴边才发现碗已见底。就着碗边猛咂两口,摇着头把碗向桌上重重一放,突然提高了声音:“往日里喝谢家老酒觉得虽然味道不是特别好,但胜在价格实在。可昨日尝了十五年的‘曲江春’之后,唉呀,啧啧……这才发现谢家老酒,唉呀,啧啧……味道是没得比了,每壶再添上一碗才叫价钱实在。”说着,抄起空碗遥遥冲老谢头晃了晃,直着嗓门喊:“你说是不,谢老爹?”
众人被小杨这一嗓子喊得有些发懵,几个反应快的后生也捧着碗尖叫着再添一碗,更多的人停下话头看老谢如何应对。
只见老谢立在柜台后,两指夹着毛笔却仍将算盘打得飞快,听了小杨的话语,连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柜上,便把话头堵了回去:“十五年的‘曲江春’我是没有,三年、五年的都有。三年的三钱银子一壶,五年的五钱,你要是不要?今个你请大家喝一壶五钱的,我明天进城去给你买一壶十五年的,如何?”
众人听了老谢的话,鼓噪的声音更大了,这次的矛头却是指向了小杨,就是不能真的喝到‘曲江春’,看看这后生出洋相打发无聊时间也是好的。
小杨年轻面薄,受不得众人激,伸手就向怀中摸去,摸了半天,喃喃重复了下“三钱五钱”,手却始终没从怀中掏出来,嘴里却不服输地喊:“屋子里好几十口子人呢,一壶酒却哪里够分?”
老谢头依旧没有抬头,淡淡说道:“你买一壶,我便赔一壶。大伙要是喝了十壶,我便赔你十壶呗。”
老谢头的话赢得满堂喝彩,小杨面红耳赤嚅嚅半晌却说不出个整句来,一干毛头小伙子忍不住用碗筷敲击桌子起哄。老谢头尖着嗓子冲那些后生喊道:“熟归熟,敲坏了碗筷可要照原价赔的!”众人不禁骂老谢头刻薄,均道这豁口的碗瘸腿的筷怕是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大了,老谢头居然敢让赔原价,还真是无商不奸啊。
老谢头却不理会众人揶揄,扬了扬手中的毛笔数落起小杨来:“后生娃,做人最重要地是个实诚。想喝酒,直说。我老谢差你这一碗半碗的酒钱?偏偏要用那‘曲江春’来挤兑我们谢家老酒?你打听打听,我们老谢家可是谢映登的后人,这酒的方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年唐太宗还是秦王的时候就喝过这酒,那是赞不绝口啊!就现在这价钱,还真是定得低了,我正琢磨着是不是提提价呢……十五年的‘曲江春’?嘿嘿,莫说是你,便是我老人家也只是听过没见过,那酒是你有钱就能买得着的吗?”说话之间神态激昂,大有将手中笔化为袖箭掷出之势,连胸前洒上点点墨迹也混然不觉。
听了老谢头的话,边上便有人小声嘀咕,这谢映登便是咱关中人,谁都知道他从龙有功却不受封赏,出家当了道人,哪里冒出个后人来卖酒?旁边的人赶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知道这脾气古怪的老谢头最忌别人说他冒认先祖,听见这话非得冲过来辩个三天三夜不成。若是一怒之下真的涨了酒钱,大家谁都不自在不是。
小杨听了老谢头教训,只得软了语气,拱拱手告饶道:“谢大叔哎,算小子无状说错了话,给您赔不是了。我谢谢您了,您老少说两句成不?”看见老谢头神色稍缓,小杨忙补上一句:“不过这十五年的‘曲江春’小子可是的的确确地尝过啦。不信?不信您问陈二叔,您老信不过我还信不陈二叔吗?”说着便把陈二推到了身前。
陈二原本一直微笑着看二人斗嘴仗,看看小杨受窘过甚,老谢又要发作,忙上前几步拱手正色道:“谢掌柜,谢掌柜,这次小杨可没吹牛,昨天他真是尝了回十五年的‘曲江春’。”看看老谢头的脸色,陈二又恭维道:“嘿,在下也喝了那么两口。不过若说这味道,还是咱们这谢家老酒对胃口,要不我们哪能隔三差五地就上您这儿来呢?”
老谢头听了陈二的话,心中大为受用,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正打算问问十五年的“曲江春”是怎么到了小杨这狗肚子里,却听见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透过雨声传来,转眼到了门前。风卷门帘,缝隙里望见数十名骑士勒马立在外面,俱是江湖打扮,僧俗皆有。只听为首一个蓝衫汉子向身边几个和尚征询道:“几位大师,雨又大起来了,左近只有这家酒馆还象点模样,孟兄的意思是不如在这里打个尖,也等等其他几路兄弟?”其中一个胖大和尚张嘴欲言,但见另两个瘦僧人都颔首同意,拧了拧脖子终究没有开口。先前问话那汉子见几名僧人均无异议,挥手招呼几声,数十名骑士便纷纷下马。
老谢头知道江湖人物不好伺候,但更知道伺候好了江湖人物打赏也往往丰厚,真是没想到下雨天还能来这么些大主顾,心头一喜,也顾上不问那十五年的“曲江春”了,一边吆喝着小二出门牵马招呼客人,一边要堂上众人手脚麻利地腾出几张大桌,亲自揩抹干净。
陈二眼尖,看见门外众人的马匹刨着蹄不住地打响鼻,一看就是跑了不近的距离,而这些江湖人物除了身上湿些外,个个神气完足,毫不委顿,显然都是好手。再听得还有另几路人手要来汇合,若那几路人手都如这拨人一般身手的话,这么多高手聚到这长安城要做什么大事情?陈二想想觉着心忧,久历江湖的他深知一旦遭了池鱼之灾可就叫苦无门了。见老谢头已经跑开忙碌,陈二也退回人群中,低头一口口地浅啜起酒来。瞅瞅天色,陈二心下计议停当,待雨稍小一些,便拖着寨上几个后生走人,离这些江湖人物越远越好。
门帘一挑,在店小二张罗下,率先迈入店中的正是一胖二瘦三名中年僧人和那招呼众人的大汉,还有一人笑吟吟地紧随其后,却是文士打扮,白面微须,四十上下模样,一袭白衣透着潇洒,只是在这凉爽的天气还要不时挥动一下手中的折扇,未免有些不合时令。
这五人进得店来,率先在大堂中央拣了副干净座头坐定,随行二十余人也分坐在了三张桌边,虽是稍稍拥挤,却无人再凑到先前五人那桌,显然这五人身份高贵,正是一行人的领袖。陈二在一旁看得分明,其他三副座头上的众人依服色不同各自聚集,似是分属不同门派,只是每张桌上必有着玄色衣衫的汉子相陪,玄衫袖角处裰着一棵苍松图案,正是秦地第一大派华山派的打扮。
两个老成的华山弟子吩咐老谢头置办几桌上好的素席,讨要来热茶,便分头倒水。众人热茶下肚,身上被雨浇透的寒意也去了些,开始相互间低声说些话儿,气氛渐渐活络起来。虽是悄声低语,众人却丝毫不显杂乱纷扰,自有一股气度充盈。陈二见华山弟子态度殷勤,又见众人举止都是彬彬有礼,料想与华山派同行者也该是江湖名门正派,这些门派素来人才济济,能聚齐这一帮好手自然不足为奇。陈二竖起耳朵听了听,距离远了听不真切,偶尔捉住几句话尾,都是华山弟子向余人介绍陕西风物、长安美食,却无法从话语判断众人此行目的。想来正派人士以侠义自居,不致做出不耻江湖之事,遭池鱼之灾的可能也小了很多。想到此节,陈二心下略定了定,惊恐之念方去,好奇之心便占了上风,看看为首那五人的座头倒是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当下运功于耳,全力倾听这桌人的对话,想要抓出些端倪。
为首那桌上,胖大和尚、蓝衫大汉和白衣文士各据一面,两名瘦僧人,一短髯、一白眉,却是并坐在一张胡凳上,共据了一面。此时素席已经布上,几人默默运箸,气氛远不如另几桌活跃。那胖大和尚看面相便知是性如烈火之人,一边夹菜,一边不住来回扫视桌上其他四人,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耐不住,两口热茶送下堵住口的饭菜,闷声问道:“一路跟了几千里,总是不让靠近,眼下到了长安了,还打尖作甚?是怕了那些胡狗?还是惧了那姓苏的势力?”说着用筷子一点那蓝衫大汉,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白衣文士用折扇压住腕头,堵住了话头:“智净禅师噤声……”说着颈项不动,眼珠却滚了一圈扫视四周,这才继续低声道:“越是到了地头,越要谨慎行事。此处人多口杂,难防耳目,有些事不宜多说。”智净禅师闻言,不由瞪圆了双目:“嘿,谨慎,谨慎,谨慎了三千里了,若让胡狗跑了,众家兄弟不全白辛苦一趟?左右那些乡农还能都是探子不成?我看你分明是怕了!”说着腕上用力,便要将那压住腕子的折扇震开,不想连连发力,折扇却象长在了自家腕上一般不曾移动分毫,那白衣文士脸上已敛了笑意,将半个身子也压将过来,眯起双目,凑在智净耳边冷冷道:“咱们这些人行止自有空音、空闻二位大师定夺……若说一个怕字,嘿嘿,华山孟三还真不知这怕字如何去写!”说罢一收势,将正在运劲的智净闪得晃了两晃,再不去看智净一眼,自顾自吃起菜来。
智净面皮涨得通红,当场便要发作,却见那白眉僧人宣了一声佛号,伸掌在知净肩头轻拍了两下道:“智净师弟,这戒嗔的功夫你还是差了些……左右已经忍了这个把月了,却也不差这几个时辰。老衲以为孟施主所言甚善,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智净对这老僧似是颇为敬服,也宣了一声佛号,垂首道:“是,空音师兄。”只是语气中的不甘表露无遗。蓝衫大汉也赶忙打圆场道:“智净大师,小弟已派了人手顺着蹄印追下去了,咱关东万马堂说别的不成,追马可是本行,何况是那么一大群驮马?再者孟三哥不是说了吗,已经派弟子到城中联系了,那边的消息马上就到,一旦有了确信,咱们便理直气也壮。毕竟,毕竟苏家也是豪门,一旦弄错却是不好收场……”蓝衫大汉的话未说完,白衣文士在边上轻咳了两声。蓝衫大汉当即省悟自己的话也多了,忙收住口,不住地劝菜敬茶,缓和方才的尴尬。
这边桌上的争执既轻且快,连跟随的众弟子都没有几人注意到。而在一旁伸直了耳朵探听的陈二虽只是听了个断断续续,却也将几人谈话的内容猜了个七七八八。正是不听则已,一听让陈二吃了一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