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留下数人照看驮马缓缓而行,引着萧索和余人纵马疾驰。三十余里路程经不得健马狂奔,几柱香工夫便从长安城西转到了城南,一座青石大堡跃入眼帘,虽没有沟濠相护,但四丈高的围墙上箭垛齐整、哨楼相连,端的是易守难攻。
一路冲进堡门,不待苏澈招呼,早有下人赶上前来拉住缰绳,伺候众人下马,将马匹牵去照料。萧索暗自观察,见众堡丁身形矫健、神情彪悍、进退有序,心道江湖人称唐延堡以军法治家看来所言非虚,不由拍拍苏澈肩头赞叹道:“好气象,唐延堡果然名不虚传!”苏澈笑笑道:“大哥谬赞了,都是祖上百余年的积累,兄弟不过是一守成之人。”萧索摇头道:“不然,不然……亭台楼榭不难积累,但堡中上下的气象、章法却不是靠积累、守成所能维系的。”苏澈又谦逊几句,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宅院,苏澈命黑骑陪着萧索的伴当各自休息,引着萧索先入内堂拜见了苏母。萧索呈上礼单,谨奉子侄之礼参拜、问候完毕,两人退了出来,一齐到后园望山阁坐定。待洗漱停当、下人奉上茶具,苏澈一面使人请夫人抱着将满周岁的两位小公子过来相见,一面挥退众人、亲自煮茶待客。
苏澈净了手便开始烹茶,口中却先声明:“萧大哥你家学渊源,可小弟我确实不擅此道,若是出了什么差漏可别惹得你笑话。”顿了一顿,又笑着补充道:“好在炭好水清茶佳,想来味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手头生涩些,难免少了些茶趣。”
萧索原本正负手而立,打量着四下景致,听苏澈这么一说不免来了兴趣,大马金刀据坐桌前,打趣道:“无妨无妨,哥哥我正可指点你一二。”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看起了苏澈的动作。
苏澈在萧索的注目下难免有些慌乱,表情在专注中竟透出几分吃力,萧索喟叹道:“贤弟啊,你这手头功夫着实是涩了一些,嗯,好大一些呢。”
听见萧索调侃,苏澈反倒放开了,胸膛一挺道:“嘿,天下事无非熟能生巧,只可惜天下如大哥一般英雄者无几,当得我亲手烹茶者寥寥,实在是没有机会练习啊。”
萧索闻言展颜一笑,拍着桌子道:“妙论,妙论,古有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今日贤弟以茶代酒,豪气却也不输古人。”言毕,二人皆是宛尔。萧索也不再取笑苏澈,时尔出声指点几句,苏澈手下动作渐渐流畅。未几,新茶煮就,琥珀色的茶汤蒸腾起香气,宣示着苏澈“炭好水清茶佳”的口号并非吹牛。
连饮几杯稍稍解了干渴,苏澈添完水,起身推开南向的窗子,隔着一幅时断时续的雨帘道:“这‘望山阁’在堡子里最高之处而建,若是天气晴好之日,极目南眺隐约可见山影连绵。有人说那便是终南山支脉,虽未加考证,但我却以为应是翠华山。终南山离此还有一段距离,而且被翠华挡住了视线,看不见的。”
萧索倚在窗边看了一阵,始终看不见丝毫山影,不免叹息几声,举步行到北向的窗前,推窗一看,竟看到长安城的城墙蜿延,城门、敌楼正与自己遥遥相对,雨幕低垂之间平添几分肃杀,不禁问道:“没想到唐延堡离长安城这么近……贤弟,这是长安城的哪个门?启夏门?安化门?”又仔细端详了下对面的城门,萧索摇首道:“不是启夏、安化……记得看过一部书中写道,长安南城外郭唯一一个有五个城门洞的门是明德门,这应该是明德门了!”
苏澈也踱到北窗边,指着那城门介绍道:“大哥当真是博闻强记,这便是明德门了。每个城门洞深五丈五尺五寸、阔丈五,可容八马并行。门上敌楼高五层,飞檐拱顶,画工精美,雕法细致,除了城西外郭的金光门可与之相聘美外,无论内城、外郭其余二十余门皆不及其宏大壮美。”
萧索凝神又望了望明德门,慨然道:“美则美矣,坚固则未必。城门敌楼之功效重在御敌,与其将钱财费在雕花描彩上,倒不如把土石堆得厚实一些。”
苏澈笑道:“大哥有所不知,本朝承先制,交趾、南海诸属国入朝必入明德门,西域诸属国入朝必入金光门。朝庭将这两门修得格外富丽堂皇,原意是使四夷来朝时远远一望长安城门便知我泱泱天朝之威仪,令其感念拜服。”
萧索撇了撇嘴道:“这个我岂不知?不知多少次感叹这徒耗民脂民膏之举。国力强盛时,自然能威加宇内,四海咸服;若是国力日衰,嘿嘿,守着这中看不中用的城门楼子,不恰如一个病汉抱着金银夜行于野,不引来盗匪觊觎才是奇怪了。你倒说说,如今北胡陈兵北疆索财要物是不是这个道理?”
窗前站得久了,吹了些风,萧索不禁轻咳几声。苏澈关切道:“大哥这病根还不曾去尽?”说着脸上便带了几分愧色:“当年若不是为了救我,大哥也不至于行功茬了气。”
萧索微笑着拍拍苏澈肩膀宽慰道:“兄弟哪里话,所谓过命之交,便是连性命也可以割舍,何况这小小病痛?再说了,我自家事自己清楚,我这行功法门原本便有缺陷,就是当日不出问题,早则三五月,迟则一半年,终归是要发作的。你可千万不要因此介怀。”
苏澈问道:“大哥曾言寻一些世外高人切磋或可找到解决之道,不知这两年间可有进展?”
萧索轻叹一声笑道:“正如方才煮茶所言,可称世外高人者真如凤毛麟角……几月前我去过一趟西域,为的是寻访西昆仑的昆仑三圣。不料寒梅、苍松二老已然驾鹤,苦竹也已是风烛残年。在他处盘桓十余日,虽略有所得,却难解根本。不过听苦竹言道,老一辈英雄中有一人定可解我之惑。”
苏澈闻言大喜,忙问:“却是何人有如此神通?”
萧索道:“天秤老人!”
苏澈一拍手道:“正是,正是!为何我不曾想到他呢?这位前辈数十年前好大名声,传说不到四十岁便无敌手。又是急公好义,自称为天之秤,赏行善人,罚作恶徒。若得他相助,大哥祛除病根大有希望啊!”稍停,苏澈又犹豫道:“只是十余年前,江湖上便难觅天秤老人侠踪,有人说是他当年遇了变故,已看破世事,隐居世外。屈指算来,这位前辈也该是年近古稀了,不知会不会……”
萧索凝眉道:“据苦竹前辈所言,天秤老人归隐在终南山中,三年前昆仑三圣曾联袂拜访。当时瞧着老爷子身体健旺,短短三年,应当不致仙去。”
苏澈喜道:“那便好了。终南山距此快马不过半日路程,待大哥吃完你两个义子的周岁宴,小弟便陪哥哥走一趟,终要寻得天秤老人方可!”
想到萧索的伤病有了痊愈的希望,兄弟两人神情更见松驰,所聊话题也愈发轻快了。
苏澈又指了指明德门道:“朝庭还有规制,京外官吏赴长安城公干也必需由明德门入城,朝中诸公言来却也有一番道理。”
萧索奇道:“这个倒不曾听说,说来听听是何道理?”
苏澈道:“这规矩自隋唐年间便有了,说是天子住北城,臣子由城南入长安步步北行,一路直行,既取臣下不敢走歪路之意,又显对君上的恭敬。可能上位者也觉得这种说法牵强,故此不曾在朝庭文告中直书,但官场口口相传地久了,倒也成了条规矩。大哥不历官场,不知道这弯弯绕也不稀奇。”
萧索翻了翻白眼,冷哼道:“岂止是牵强,简直就是荒唐!治天下之根本在于一个德字,在于君上以身作则,知人善任。若是为君失德,举止乖张,亲小人而远君子,这区区一段直路便能规诫作祟小人?便能使天下归心?荒唐,实在是荒唐!”
苏澈轻笑一声道:“古人早有言‘肉食者鄙’,大哥何必动怒?说来这条规矩倒也不是全无益处,至少为长安城添了一道景致。”
萧索闻言大奇,不由“哦”了一声。
苏澈也不卖关子,继续解释道:“相传当年秦叔宝自历城来长安,便是与王伯当、齐国远等一干好汉入的这明德门,众好汉大闹长安城后,也是从这明德门斩关夺锁而出。现在明德门附近有一家同福客栈,门前一排古旧的拴马桩久历风雨,连石雕的兽首都辨不清模样了,却从不更换。大哥,你猜这是为何?”
萧索自然追问一句:“为何?”
苏澈道:“因为历代店东都对外宣称,这一排拴马桩是秦二爷等众好汉用过的,有英雄气息,诸魔辟易,百毒不侵,能保佑他家生意兴隆,人丁兴旺。”
萧索闻言不由笑出声来:“却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你一直没有子息,这倒了三十多岁了,却突然得了一对双生的麟儿,想来是这几年经常去摸人家的马桩子?”
苏澈也笑道:“这又如何考证?不过听我爹说,他幼时那同福客栈便是这般对满长安城说了,那时这些拴马桩已然旧得一塌胡涂,想来的确是些古物不假。更稀奇的是这店家在大堂的西墙上用碧纱笼住了一尺见方的一块,上书八个大字,相传是文武双全的王伯当醉后蘸醋所提,年代久远了,这一块墙壁却从不敢重刷。大哥,你猜这是哪八个字?”
萧索微微思索一下,摇摇头道:“这却无从猜起了,你还是明言了吧。”
苏澈此时已止不住笑意,摇头晃脑地做微醺状道:“酒好,好酒,再来一碗!”
萧索听了,先是微微一愣,接着抚掌大笑道:“有趣,有趣。这定然也是无据可考了?不过,依我之见,以醋为墨所书必不能长久,纵使真是王伯当所提,也需后人反复涂描方能传至今日。”
苏澈道:“大哥何必较真呢,不过是乡野趣谈罢了。不过江湖中人冲着秦叔宝、王伯当这好大名头,来了长安,听了这掌故倒免不了却同福客栈看一看‘秦叔宝拴马之桩’,品一品‘王伯当所赞之酒,’小小客栈生意倒也兴隆。”
萧索叹道:“秦、王二人皆盖世英豪,后人自然景仰,就连商家也明白此节。可惜晚生了这数百年,不能与二位英雄把酒论剑。”唏嘘之后,萧索想到那“酒好,好酒”之语,不由食指大动,轻轻叩击窗棂换了话题:“却不知那同福客栈的酒能不能当得起好酒之称?”
苏澈哪能不明白结义兄长的心思,微笑道:“凭心而论,同福客栈的‘明德醉’真当得起好酒之称!大哥下马之时尝的是‘曲江春’,‘明德醉’与之相比入口稍感暴烈,但胜在回味悠长。这‘明德醉’三字,便是取意饮了他店中之酒,行不几步便要醉倒在明德门的城门洞里。”看看萧索跃跃欲试的表情,苏澈忙道:“过几日有暇,一定领大哥到这同福客栈走一遭!”
萧索吸吸鼻子笑道:“暴烈好啊,更对我的脾气!”回头伸手比比明德门的城门洞,又道:“嘿,这五个城门洞子,挤一挤怕是能装下千把人吧。”
看着明德门,萧索忽然想起一事,冲着苏澈挤挤眼道:“兄弟,明德门与你的堡子咫尺之遥,我自北方来,入北门穿城而过岂不近便?你却使人把人引到城西绕城而走,怕不是让我看风景吧?”
苏澈轻轻擂了萧索一拳:“便是看看风景又有何妨?”顿了一顿,正色道:“朝庭与北胡的战事一触即发,边关的形势怎么样我不清楚,长安城的盘查可是严了许多。遇有胡地来人,一律先索至皇城兵马寺,一一甄别,再由良人具结作保方可入城。尤其城北乃是圣上所居的大明宫所在,盘查又仔细了几分。大哥若要穿城而过,难免要多费周章,倒不如绕城而行来得便利。”说倒这里,苏澈上下瞧了萧索几眼,打趣道:“更何况,我知大哥素来是有些傲骨的,万一穿着平时骑射的胡服昭然入城,兵马寺的人还不沸反盈天了?”
萧索虚啐了苏澈一口,佯怒道:“咱们这汉家服装穿着是潇洒舒适,但的确不适于骑射打斗。我平日在白山黑水间搏熊擒虎自然穿着胡服方便;可这次我南下是为了吃我两个义子的周岁喜酒,又怎会不穿得舒服一点呢?” 接着又揭起了苏澈的短:“你当我如你一般不知变通?当年你到北地采参,没膝深的雪了,还偏要宽袍大袖地装潇洒。嘿,要不是你的衣服下摆被枯枝挂住,又岂能为狼群所伤?”接着指着苏澈的鼻子大声道:“最可气的是你这小子被我救下了,还要说什么胡汉之别,首重衣冠。我呸,命都没了还别个屁啊?”说着说着,萧索自己笑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你够迂腐便不会受伤,你不受伤便不用我救你,咱们俩也不会相识……嗯,你迂腐得好,迂腐得妙啊!”
苏澈被萧索说得发窘,只得打着哈哈说:“大哥机智多变,这一路自是畅行无阻了?”
萧索白了苏澈一眼道:“少拍马屁。还没进右北平呢就出了点小麻烦,不过解决得也快。就是有兄弟受了点轻伤,走到山西境内就好得差不多了。”
苏澈闻言一惊,待要问个详细,却听下人进来禀报,说少奶奶已经抱着两位小少爷在花厅候着,怕下雨天凉小少爷受了风寒,不便到阁子里来,请两位爷移步花厅,少奶奶好带着小少爷给萧大爷请安。
萧索听了禀报,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不住催促那报信的家人道:“头前带路,头前带路,我可急着看我的两个义子呢。”
苏澈心道既然大哥说是小麻烦,想来也非什么要事,便也不再多问了。不愿扫了萧索兴致,赶忙抢上几步,引着他向花厅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