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打了个旋,把萧索鬓边的长发卷起,在他面前飘来荡去。萧索看得分明,自己的头发已是白了五六分,不由叹了一口气,暗道:“老喽。”
被童虎留在山中住下,原是不得已的事。自己胳膊断了,双腿废了,内息散了,早不是那个可以纵横江湖的“狼帝”了,除了这秦岭山中的一方山谷,天下之大萧索竟不知该以何处为家。回北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被人顶礼膜拜的英雄,只是一只折翅的雄鹰,与其回去受人怜悯的目光,还不如就在的深山中悄悄舔拭伤口。留中原?在中原已没有什么亲人,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事物,除了可能面对栖凤楼的追杀外,留在中原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就陪童虎留在这山里吧,至少留在这里可以和昔日自己敬重的偶像朝夕相对,可以品尝千金难得的“猴儿酿”,可以为自己保留一份希望——童虎不只一次地说过,只要有耐心,只要机缘到了,伤势一定可以复原的。耐心,自己是付出足够了。入山时应该是大正三年吧,转眼一晃就是大正二十一年了,连苏练在不知不觉间都长成大小伙子了,每日吃药、扎针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可是机缘呢?属于自己的那份机缘什么时候会来?也许机缘永远都不会到来,就象童虎自己,不一样重伤失了功力,如同一只被去了爪牙的老虎蜷缩在深山之中?
“老喽。”萧索又在心里叹了一声,归拢了归拢被风吹散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在自己仍没有一丝知觉的腿上敲打几下,转念又想,这十八年的光阴倒也没有全然白费,总算内息逐渐理顺,功力恢复了全盛时的七八成,也许有一天真的会有机缘降临,双腿也就恢复如初了呢?想着摇摇头,推动轮椅向身后的一棵大树行去,八十多岁的童虎正为老不尊地蹲在那棵树上逗猴子玩呢。这让萧索很是忌妒,忌妒他可以腿脚灵便地上山爬树,忌妒他可以整天乐呵呵的笑对每天。
到了树下,萧索抬起头,眯着眼睛躲闪着树隙处直射下来的阳光,终于找到童虎藏身所在,清清嗓子喊道:“喂,大叔,你真的要让他们自己去?”萧索口中所称的他们,是指童铁胆、苏练,还有几个后来收养的孤儿,柳松楠、钟钥和沙清源。童虎几天前决定,要让童铁胆带着几个孩子出趟远门历练一番,顺便查实一些事情。
童虎把手里的一个果子扔给面前跳上跳下的猴子,自己如猴子般打着晃从树上蹦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果子在身上擦擦,扔给萧索,口中却是反问道:“你还是想和他们一起去?”
萧索抓着果子,下意识地在身上来回蹭着,却一直没有递到口中:“他们几个年纪还小,江湖阅历不足,此去道路遥远,我真是不放心他们。”说着坐在轮椅上冲着大树虚劈一掌,大树猛烈地晃动几下,树上的果子纷纷落下,颇有几个砸在二人身上,几只猴子从树叶中探出头来,舞着爪子吱吱乱叫几声似乎在向萧索表达着不满。萧索把落在自己腿上的几个果子拢到一处,接二连三地掷向山壁,每个果子都能把山上砸下一块土石来。萧索满意地拍拍腿,又对童虎道:“您看,我也不是全然一个废人了,不仅能帮他们出出主意,关键时候也是能出手相助的……何况这次打探的事情与我也有几分关系。”
童虎伸脚从地上挑起一个果子捞在手中,吹了吹浮灰就塞进了嘴里,口中含混不清地道:“切,你哪里是放心不下他们啊,分明是自己的伤刚有点起色,就觉得这里住不下去了。你且说说,你也与他们去了,我老头子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道真的去当猴王不成?”
萧索把童虎先前扔给自己的果子填进嘴里,默然不语。童虎说的不错,自己固然是有放心不下几个孩子的想法,但何尝不是在这谷中呆得厌倦了?十几年来,童虎和童铁胆、以及几个孩子对自己都照顾有加。童铁胆有一次去长安城办事,还办门买回个叫《四大名捕》的话本,里面说到前朝有一个叫无情的捕头也是双腿不良于行,但凭着坚忍的毅力和一副改装的轮椅照样名扬江湖。童铁胆把话本扔给萧索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萧索看了话本便明白了他对自己的鼓励之意,到后来童铁胆和几个孩子照着话本中的描述,也给萧索打造出一副遍布机关的轮椅来的时候,萧索竟然偷偷哭了,心里涌动的就是两字:感动。山谷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景色优美,亲情浓浓,不用考虑江湖上的勾心斗角,但这毕竟就是一方狭小的山谷,怎么也容不下萧索心中鲲鹏展翅的理想。
童虎抹抹嘴角流下的果汁,走到萧索身前,在他肩头拍了拍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几个孩子不也先后被铁胆领着出去闯荡了几回了吗?兰州府、西宁府、渭南府都去过,不是还杀了渭阳帮的几条恶狗?再说铁胆不是一起去吗,有他照应出不了大差错的。倒不是我老头子非得扯着你陪我,不让你出山是有两重考虑。一则,栖凤楼的势力越来越大,保不齐把你认出来,几个孩子要面对的危险更多。二则,对于如何治疗你的腿伤,我最近又有所悟。内息能帮你理顺了,证明老头子的思路没有错,说不定哪天就能把你腿上的经络打通了。眼下正是到了关键时候,一日也断不了草药针石……也别想着让我老头子和你一块陪他们出去,路上颠沛流离的,治起伤来不方便。你还是在山中多忍一段时间,等你能象我一样上树了,你去哪儿我都不拦着你。”
见萧索正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童虎挠挠头续道:“别激动,别激动,对你的腿伤我也只是有了个初步的想法,能不能成功还得先试试,这才没有先告诉你的。”
尽管童虎连说别激动,萧索心头还是止不住一阵狂跳,童虎虽然貌似为老不尊,实则行事稳重,既然他说有门,估计至少有了六七成把握,想到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便有可能再次生龙活虎,萧索怎能不大喜过望?
萧索回头望望山谷出口处,几条黑影正在那里晃动,那是几个孩子与两只豹子正在话别呢。原先的母豹在几年前已经老死,就葬在的谷中,两只小豹长成之后竟也不愿远离,和家猫似的与几个孩子的感情最好。早在小半个时辰前,童虎就挥着手打断了童铁胆和几个孩子的依依惜别,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赶他们尽早出山,两只豹子却是恋恋不舍地跟在几人身后,别了一次又一次,就是不肯回头。其实萧索早看出来童虎心中也舍不得几人,他爬到树上哪是为了逗猴子玩,分明是想更清楚地看见几个人的背影嘛。
童虎在旁又宽慰萧索道:“草原上有句话是怎么说的?‘雄鹰的翅膀是在风雨中磨炼出来的,’‘小鹰长大了就要放它飞翔’……几个孩子也不小了,放手让他们去飞吧。你想想,你不是十八、九岁的时候不早就搏出个小名气了?我象他们这么大的时候都挑了太湖十三水寨了。”
萧索看着几个孩子就要出谷,口中喃喃道:“不一样啊,我现在总算明白我第一次随马帮走口外时我娘的心情了。”想了想又感慨道:“孩子毕竟是大了。想那渭阳帮当年也是围攻唐延堡的帮派之一,少林、武当等大派都退了,他们还和华山的孟藻平卷在一起,伤了苏家不少人命。这次渭南除恶,不仅是张扬公义,也算报了一点血仇。”
童虎问道:“你还没把事情和苏练说吧?”
萧索点点头道:“没有说。我觉得您说的很对,不能让孩子从小生活在仇恨中。虽说现在他长大了,但年轻人好冲动,让他怀着一腔仇恨去行走江湖,肯定要遇上更多的危险。一旦有个闪失,我怎么对得起我那苏澈兄弟?只要练儿秉公义行事,那些为恶成性的歹人终有一日会落在他手中,这次渭阳帮的事不就是个明证嘛。”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柳松楠领着两头豹子又跑了回来,不觉微微诧异。过不多久,柳松楠跑到近前,冲二人行了一礼道:“爷爷、萧大伯,这次我不走了。”不待两人细问,柳松楠又解释起来:“爷爷年龄大了,萧大伯腿脚也不方便,凡事得有个照应人。再说山外不是还要每年两次的往里送东西吗?总不能让爷爷亲自去接吧?我们都商量好了,童大伯是领队不能留下,那就我们几个人轮流照顾你们。我年龄最大,所以这次就我先留下了。”
童虎与萧索见孩子们如此懂事,不禁捻着胡须点头微笑,口中连连称好。童虎笑道:“总算没有白痛你们几个猴崽子。别着急啊,说不定过几日你萧伯伯腿好了,我们两个老家伙领着你一同出山寻他们去。”说完,老头子扔下兴奋地搓手的柳松楠,回身又纵到树上,使劲地对远去的几人挥起手来。
萧索在树下因位置太低已是看不见即将出谷的几人,看着树上的童虎不禁眼红,一边吩咐柳松楠推着自己往高处走,一边冲树上直嚷嚷:“我说大叔,我是不是又该扎针了?咱们得抓紧时间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