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徐莫并不相信言雨。
即便他因对方的话而产生了动摇后也一样,言雨是魇,在他的记忆里,魇一向是该被诛杀的事物。
那是族群给他留下的既有印象,貘的族群在他脑海中深植入了这样的概念,这概念甚至早于他知道“魇”为何物。
万一——他所想的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怎么办?
徐莫为此深深地苦恼了好一阵子。
那时的他被禁足在意识海深处,只要在这里呆上足够长时间,“群体”就会渐渐将他吞没。
与族群不同的思绪会消失,个性虽会保留,却会被修剪掉伸出的爪牙。
所谓在意识深处相互连接就是这样,以相同的基石打造出不同个体,又在个体超出限制时加以修饰。
徐莫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白墨也一样。
即便后者至今仍因为自己的特异而受到许多貘排斥,却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仍是那巨大树木中的一枝。
他永远不会像一个真正的魇那样切断与海深处的联系,时不时的,他仍会返回意识海深处,分享自己旅途中所知的事物。
是以……计算他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也会听从族群的安排,留在海深处。
——转折。
是在他听说火魔女杀死了弓时开始出现的。
当族群开始谈论这个名字时,他在一族共通的记忆中寻找到了关于那位魔女的信息。
他看见了无数燃烧在往昔岁月中的火焰,在新大陆失去踪影后,再度出现的魔女就已经开始疯狂地进行猎杀。
她把貘与魇都当作自己的食物,侥幸从她手下逃离的貘带回了她既疯狂又美丽的记忆。
但即便此时,他真正打过照面的,也只有曾与他交手的两只魇而已。
不知道又经过了多长时间——意识海深处并不能像表层那样精准地分辨出日月——
握着峨眉刺的女性出现在了海深处。
“他死了。”她说,不是通过意识交流,而是言语。
试图极尽冷漠的言语。
徐莫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反应才好。
女性就那样转身离去,徐莫连问清更多事的时间都没有。
他开始想离开海深处。
——对于貘而言,这并不是个简单的想法。
徐莫小心翼翼地避免它被任何人得知,一边努力打探着关于火魔女的消息。
然后他得知:言雨正和火魔女在一起。
“什么……为什么?”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他们是魇。”意识海扎中,青色的火焰摇晃着,“理所当然。”
才不是理所当然,万事万物,都应有其来由。
徐莫对自己结论的怀疑达到了最高峰。
他自以为是地帮助过言雨,万一,他其实是错的呢?
不安让他一下子就下定决心、摆脱禁锢自己的同族跑进了意识海。
徐莫去找言雨,后者丝毫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问题;他并不甘心,停留在较深的地方,留意着梦中发生的一切。
火焰被燃烧,利刃堆聚成山,红色的蝴蝶在意识海中焦急地飞舞着。
——帮帮他!
他听见女孩子的声音。
族群的意志在海深处召唤着他,让他回到更深层的海水中。
徐莫把那呼唤声甩在一边,跟随红色蝴蝶前往那个梦境。
“……然后,事情就这么该死的、顺理成章地发展了下来。”徐莫嘟囔着,“在紧急关头,选了这张脸。”
他对于这样做可能被记恨一无所知,他做了当时能想到的最好选择,这策略倾向多少也来自于意识海的沉淀。
“结果就理所当然地被赶了出来。”徐莫叹息着,“没法下潜,也就……”
没法改变自己现在的模样。
与族群脱离联系的貘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白墨也也仅仅只见过它一次——在曾经的火魔女身上。
他不知道徐莫是否对此已有预感。
“你有后悔过离开吗?”
“完全没有。”干脆利落得大约会让其他貘发火,“我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啊。”
“——不尽然吧?”
徐莫的表情瞬间古怪了起来。
然而白墨并没有就此放过他:“你会到我这儿来,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你觉得不知所措,想通过别的方式作出决定,不是吗?”
这才是他的本来目的,剩下的,无论探究还是叙说,都只是方法而已。
大约……还是连徐莫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奏效的方法。
徐莫冲着他笑了笑。
“大概真的是这样吧。”他说,“会妨碍到吗?”
会妨碍到他们的交谈吗?
这并不是句质问,而是个单纯的疑问,简单到就好像在问“午饭吃什么”。
“……不。”白墨语塞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忽地在想,或许连徐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寻找些什么。
只是一如他最初的印象那般纯粹为了好奇而来。
这些真的并不重要。
白墨忽然觉得,他该把桌上的红茶换成酒。
“你知道吗?”徐莫说,“虽然他和你一起旅行了很长时间,但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是吗?”白墨想起弓曾说的,希望将来徐莫不会来到他的梦中,不由得又想微笑,“你去帮助言雨时,他应该相当生气吧?”
“呜……”徐莫的脸上满满地写着“你怎么知道”。
“我要是他,一定不希望自己教育的孩子背叛族群吧?”
徐莫嘟嘟囔囔着“虽然是这样”,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觉得他自己没有资格说我,不是吗?”
——正因为他离白墨太近了,才被送去面对火魔女。
族群修整着他们的枝丫。
或许正因为是弓,所以徐莫才会是现在这样吧?白墨莫名想。
“他教给了你很多?”他说。
“嗯——”徐莫在新添的红茶中加了奶和糖,“许许多多的事,嗯。”
他回想着,回忆像是杯子里的东西,渐渐地混在一起,变成旋涡。
“他教我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怎样去分辨魇吧。”徐莫说。
——那时的他才刚刚学会如何进入他人的梦境。
“魇?”他就在意识海上,像着自己的指导者发问,“那种……破坏人意识的生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