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白色的丝线卷起了微风。
风吹动着云朵,大团大团棉花糖似的云落向地面,在地上散开,变成氤氤氲氲柔柔软软的一片。
白墨转动着轮椅在一片白色中行进,他塑造的云像是雪,不断地滚在轮椅上,不一会儿便裹上了一层白。
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把云塑造成这副模样——多半大约还是兴趣,若在梦中能做各种各样的事,总会让人想尝试一下,不是么?
然而其他貘并不能理解他的想法,貘甚至不能理解“梦境”,梦是现实生物专属的名词。
对于意识海的生物,“梦”既是“世界”。
——他在这个世界中设下了陷阱。
一个梦,伪装成普通的梦,暗地里却布满白色的丝线,一织一缕交错成网。
犹如蜘蛛的巢穴。
静静地等待着猎物闯入网中。
“……不过。”白墨注视着眼前的人,“没想到也会有貘触动陷阱。”
青眼的少年一声不吭地回看着他,那双眼睛没有因话语而产生任何波动。
白墨轻笑。
“果然、是故意的吧?”他说,“你是——”
“言雨叫我徐莫。”青眸少年挠挠头,“只是代称的话,这个就够了吧。”
“是。”白墨有些哑然,作为貘,眼前少年对于名字的坦然足以用“过分”来形容,不对……
“大约已经不能算是貘了。”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徐莫说,“和族群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
因为名字的缘故。
能够成为一个“个体”,便不会再被“群体”生物接纳。
“给你起名字的人还真是相当过分啊。”
“嗯,的确。”
他们对正在议论的对象心知肚明。
“不过,他仅仅是不知道这件事而已。”徐莫说,“以往——他认识的貘,从未因类似的问题而产生困扰。”
“的确如此。”
他们依然知道对方明白自己正议论的人。
“我听过很多关于‘白子’的事。”徐莫看着白墨,“照顾我的貘曾经和他同行。”
白墨微笑,眼前浮现了那个握着巨弓的身影。
——是巧合吗?
他想,他没有答案,它或许只是因缘巧合或世事无常。
“因此——我想见见他。”徐莫继续说道,“尤其是在他返回意识海深处前。”
“原来如此。”
白墨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了。
随着火魔女消失,许多原本上浮在意识海中的貘被他们的族群招回,其中就包括白墨。
在那之前,眼前的少年想要和他交谈。
“为什么?”他问。
“倒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徐莫又挠了挠头,“只是想来,所以就来了,仅此而已。”
白墨再度哑然,这理由纯粹得他倒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驱动着轮椅转向另一个方向。
“既然如此。”他说,岁着话语,地面上的云散开了,“那就慢慢聊吧。”
云消散后出现的,是船,巨大的船只正停泊在蔚蓝的海水之上。
轮子滚在木板上发出声响,他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自己习以为常的位置上:“要喝茶吗?”
——梦中有茶。
徐莫坐在案那里,似乎并不打算动它们。
“你运气不错。”白墨坐在他对面,端着茶,“呆在我梦里的貘,因为有魇的缘故暂时离开了。”
“还有貘留在你的梦里吗?”
“因为我的情况特殊嘛。”白墨笑了,“会有监视我的貘在。”
——包括握着弓的貘。
“但是,你有一点说错了。”红茶里被倒进了牛奶,“他不是‘曾’和我同行,而是一直到前不久,都还在我梦中。”
“前不久……”徐莫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只觉得他知道那究竟是指什么时候。
白墨注视着他的神情,点了点头:“知道他被火魔女杀死之前。”
“——”徐莫屏住了呼吸。
方糖被丢进茶中。
“他和我走得太近,族群担心他会成为下一个火魔女。”
糖块伴随着平淡的话语融化。
“……言雨和我说过火魔女的事。”徐莫说。
那是在前者在被他拖回梦中后说的,他给徐莫和章诗翎看了他记忆的碎片,其中就包括了与白墨的交谈。
徐莫知道言雨展示给他们的绝非事情的全貌,不过即便这样也足以让他多多少少一切的经过。
“她曾经……是貘。”他说,“但在貘的记忆里,却找不到关于这件事的记忆。”
“因为那部分记忆被封闭了。”
“关于言雨的却没有。”
从立志驱逐女巫的神父,到混杂在阴影中将火魔女杀死的人。
除了无法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外,徐莫能够从中回想起所有记忆。
就好像双股螺旋只记住了一股一样。
“毕竟他是纯粹的魇。”白墨轻声说道,“貘……并没有在他身上,想忘记的错误。”
貘和人一样,都想忘记自己犯下的错,他说。
坐在他对面、曾是貘的少年对这一切不置可否。
“替换了共同记忆里的内容,就相当于改变了历史。”他说,“我们这个族群在这种时候还真是方便。”
“的确。”白墨表示赞同,“毕竟要换掉所有人类的记忆,即便从意识海内操作也相当麻烦。”
“只能希望时间成为助力了。”徐莫说。
这场景着实奇怪,两个意识海中的生物在这里讨论人类的历史,可即便是对白墨而言,人类的世界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不过……”话题终于还是被徐莫改变,“相对于他们,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
白墨没有说话。
“我们始终有事件的亲历者。”
“白子”。
——白子的特殊性。
白墨曾对言雨说过,他记录着意识海的历史。
梦中,忽地就起风了。
风将那些原本残余在甲板上的棉花糖般的云吹成了碎片,一片片地飘落海中。
而梦的主人依然在微笑着。
徐莫忽地感觉到了惊慌。
他来这里时着实没有抱太多的想法,现在转念一想,眼前人是貘之中最特殊的一个,他在意识海中度过的时间,几乎与貘这个种族相同。
即便言雨对上他也不能说有十足把握,如果白墨愿意——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消灭。
徐莫听着背后的风声。
梦的景象是心境的表征,徐莫毫无疑问地知道,他方才的话至少在某个方面触动了白墨。
他深吸一口气,心想着反正已经说了,也容不得有更多犹豫。
“我想知道。”他说,“你和他相遇时,是什么样的时代?”
白墨冲他笑了笑,那笑容中包含着让他平静下来的善意。
“我既然已经让你来到这里。”他说,“就不会再出手。”
徐莫没有说话,他既没有放松戒备,却也没有进一步反驳他的言语,他只是静静等待着白墨给他的问题以答复。
“和谁?”白墨却问道,“和你的那位监护人?和火魔女?还是、和言雨?”
“当然都想。”过分率直的回答让白墨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在他面前,年幼的貘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不想——再对一切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