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我不喜欢战斗。”他对白墨说,“所以就算碰到其他人,也只好夹着尾巴逃跑了。”
白墨知道他说的“其他人”是指貘,一如呆在他梦中的、握着巨弓的人。
除了那孩子第一次造访时外,他总是借口有魇出现,悄然离开梦境。
“我……不想战斗。”那孩子以稚嫩的嗓音说,白墨想,或许连貘都无法抗拒这样的愿望。
保护幼子是人的本能,也是貘的本能,它源自意识海深处。
可惜的是这一愿望并未传递整个意识海,大航海时代导致了魇的复苏与流动,他们一活动,貘也随之活跃。
在意识海中流动的是猎人与猎物交织的旋律,那孩子或许不是其中之一,却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
他聪明地回避着貘的锋芒,也小心翼翼地避免不掉入同族的陷阱,这警觉与反应或许是过往的他留下的遗产。
这会儿他正趴在白墨的船舷向下张望,水里有鱼,正自在地游弋着。
“你的梦让人觉得会去到很远的地方。”孩子冲着海大喊道,“可以看到地平线。”
“我是因为想去远方,才登上了斯里曼船长的船。”白墨想了想,补充道,“这是探险的一部分。”
“为什么你想去探险?”
“因为我想看看不同的地方。”白墨说,“在意识海里能够看到不同的梦,不由自主就产生了想实际去看看的想法。”
孩子不懂,他从未看到过离他出生地太远的地方,他们看到的东西,一个由下而上,一个由下而上。
这不妨碍他尝试着去理解,他想了很久,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然后你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掠夺那里。”
白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决定转移话题。
“殖民,他们管这个叫。”他说,“我有个朋友一直在抵抗这事。”
“你的朋友真多啊。”孩子说,没有调侃之意,纯粹的感慨让白墨不由得苦笑。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了。”——尤其是那说的其实是眼前人的时候,“他不打算服从任何殖民者。”
他看向孩子,用目光表达着困惑:“你呢?没想过反抗吗?”
“因为我不知道。”那孩子平静地说道,“这里被殖民之前的模样。”
当白墨他们来到此处时他还不是能记事的年龄,现在的状况对他而言反而成为了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尚且没有反抗的动因,即便在梦中也时常因貘而无暇顾及思索其它。
“我……爸爸说过,白人不尊重岛上的神灵……什么的。”孩子轻轻皱着眉,“我不是很懂……偶等我长大了也许会懂吧?”
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曾经抗争,最后失败,他不想再去尝试而已。
而他终究没有等到长大成人的那天,火焰渐渐从梦中把一切烧灼。
——那着实是个巧妙的陷阱。
犹如布置精巧的捕捕捉鸟网,可怜的鸟儿还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遍已掉入陷阱。
火焰在梦中腾起,从中走出的身影望向他的方向,这是他们第一次遇见,但那孩子却觉得自己对她有着莫名的熟悉。
“谁……呜……”本能发出警告。
他要逃跑——在此时此刻——回避着火焰和眼前的女性——他不想战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刺通耳膜,孩子慌张地寻找着出路,却发现火焰已经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们针锋相对地交谈着,可对于那孩子而言,他所想的只有尽快离开这个梦境。
眼下的场景让他无比的恐慌,他不喜欢战斗,亦觉得眼前的女性绝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
“呜……”他轻声发出哀鸣。
——逃不掉。
他想了。
在交织的惊恐与慌乱中,头脑在肾上腺素的分泌下飞速运转后得出了结论。
能做的唯有战斗。
交手后趁机找到出路,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没有别的选择,年幼的魇被迫在梦中展开了自己的意志。
他手中第一次出现了与小小的身体完全不相称的剑。
——某个人。
他被恶魔诅咒了。
其他人说,这诅咒继承自他的母亲,恶魔不会单纯地只与一个人签下契约。
一旦他们达成交易,恶魔会始终注视着他的血脉。
某个人就这样成为恶魔们眷顾的对象,即便他总是能够证明自己,甚至成了学校的教师。
大城市的好处就是消息并不那么容易聚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安稳。
“最近还有没有做梦?”他的医生问他。
他想了想,想起自己之前的确曾向医生提过他偶尔会做奇怪的梦,那时医生以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他,那目光让他想起自己的兄长。
“没有了。”他说,撒了个小小的谎。
事实是他仍在不断做梦,它与他听说的梦都不甚相同,梦里的并非他日间所见所想,而是另一个世界般光怪陆离的场景。
他总觉得自己在梦中做了许多事,可醒来后,那些事都迅速退化成模糊的剪影,看起来像雾天远处的风景。
这城市总是会起雾,雾薄时,他能站在街上望见远处房屋的尖顶。
偶尔,这片雾中还会传来钟声,因为看不清眼前,他会觉得那声音仿佛是从梦中传来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不知道,亦努力不想。
“如果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可以告诉我。”医生说,“如果有看到什么……也一样。”
他微笑起来,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后来,言雨想,他在自己意识的深处看到过那么多过去的自己,这次的记忆依然是所有当中最为独特的。
因为转过头来他发现他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面容,就好像过往的那个自己也不愿想起此时的自己般。
仿佛连面容都被隐藏在雾中了一样。
他站在满是雾的街道上这样想着,天已经暗了下来,人们匆匆返家,昏黄的路灯在小巷里摇晃。
——这城市拥有的不止是浓雾。
意识海中的巨大阴影在他脚下顺着报童的吆喝迅速扩张,他走进他人的梦中,看见一地鲜血顺着地面的缝隙肆意流淌。
还有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
“医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梦中出现的身影回头看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不太确定这究竟是梦本身的产物还是别的什么,他只是觉得,相比其他的梦,这里笼着更深的阴影。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医生说,“还是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吗?”
被问到的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之前受的伤还没有恢复。”医生由是说起了奇怪的事,“或者,还没有完全觉醒。”
他在说什么?——梦中的那个人无比困惑。
“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医生笑了,“你要小心火焰——不过,就算这么说,你也不会记得吧。”
梦被旋转、扭曲、翻搅,那阴影像是巨大的鱼般从这里,开始游向别处。
医生转身注视着梦中的天空。
“毕竟……”
——梦是易忘的。
他头疼无比,醒来后只好抓起药吞进腹中。
清早的城市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他揉着额头,听说前天晚上城市的某处又发生了凶残的谋杀案。
“哈啊……”
那一定,就是他在梦中感觉到的东西。
可这个人对此并不准备有任何表示,谋杀距他太过遥远,反而是梦更显亲近。
“火焰。”他嘀咕着,这个词不知怎的就跳进了他的脑海。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摇晃着的火焰幻影。
这一定也是恶魔的诅咒。
看到不存在的光景,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他觉得清醒时,他也在做梦。
梦与现实的疆界由是变得模糊不清,他越回想梦境,越无法分清他的现实。
收到学校寄来的辞退信的那晚,他沉进梦中,第一次真正踏上梦境之中的世界。
在那里有着白色的貘和火焰之中的魔女,所有的过往折射出斑斓的光芒。
他发现他不知不觉中已被卷入另一个世界,光怪陆离又摇摆不定,一如他平日里所见的幻像。
“那个、魔女……”
一定是因为她。
——而后他意识到了。
此时此刻的他,梦中的阴影已经融进了他的意识。
他于现实中握住了短剑,那种冰凉的触感在脑海中引发了另一片涟漪。
既非为了驱逐,也非想要保护什么,更不是已没有选择。
就算他说,他想在现实中远离她都不过是个借口。
存在于脑海中的冲动近乎纯粹,他只是想那样去做,仅此而已。
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了那起连环杀人案的最新一起案件,没有人知道之前的夜里他们在梦中相会。
他在暗中紧握住了沾血的短剑。
……所以,才会是剑。
覆盖了整个梦中的天空、从他意识的深层被挖掘出来的,他的象征。
就如同火魔女的烈火一般——她曾将人送上火刑架,也曾被他以火焰葬送,那之后她才拥有了烈火。
因为火是她的梦魇,燃烧于她身上的永恒,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的东西。
对于言雨来说,那就是利刃。
他握在手中、面对敌人、挥出的兵刃。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我。”在最后的梦中,他说。
这着实不是句有意义的话,每个人都会因为遇到他人而改变,但他想,严铃子知道他的意思。
因为她笑了,即怀念、又嘲讽,伴随着嫌恶与憎恨。
“真遗憾,我也一样。”她说。
那么,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的剑一开始就是为了将她杀死而生的。
“——剑之天。”
剑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