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困住过他。”言雨说。
他说话时一只白色的鸟儿从桅杆上腾空飞起,向着远方伸展着双翼。
这还是在白墨的梦中,但这些鸟儿自然得全然不像是被塑造出的产物,言雨暗下猜测,曾经的白墨一定花费了无数心思在注视这些鸟上。
白墨端起茶,里面已经调了奶和糖,言雨不喜欢那样的喝法,他面前只有清茶一杯。
但他一直没有去碰。
船还在继续向前行进,风不大,帆却是满的。
“当这件事发生时。”白墨抿了一口茶,“你已经沉入了意识海。”
“是啊。”言雨笑了,有些怀念,“我差点被她杀死。”
——那个时代的火魔女。
“于是你躲进意识海深处疗伤,我则去找她。”
“而后,你把她困在了梦中。”言雨说,“你知道方法。”
“但即便如此,我也没能伤到她。”白墨说,“唯一能伤到她的人,是你。”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言雨苦笑。
这苦笑像是茶里的苦味般,转瞬即逝。
“这种说法太狡猾了,医生。”他叹息着。
海风吹掠过身侧,这些风在梦中能去往无限远的地方,言雨闭上眼睛聆听着风声,而后,再度开口:
“……你是貘。”他说,“并且是特殊的。”
通常的貘绝对无法像这样借助于人类的身体。
“白子”。
徐莫曾向他提起过这件事,在那个应当已被遗忘了的模糊的“梦”中,他也曾直接向白墨问起。
后者冲他微微一笑。
“动物中也有这样的个体。”他说,“白化的幼子。”
话题似乎又被扯向了遥远的地方,言雨静静听着。
“人类认为它们拥有神奇的力量。”白墨望向远方,“所以,貘借用了这个典故。”
就像他们借用了“貘”这个典故本身一样。
“就像你。”言雨说,“无论离开貘族群多远,始终能够与群体保持联系。”
“正是。”
白色的墨,有形的梦……
言雨闭了闭眼睛。
“所以你一直在那里。”他说,“我和她的过去里。”
无论他看见哪个时代的往事,白墨都会在那里,他看着一切,然后记住所有。
这是个推论。
“正是如此。”
而后得到了肯定。
白墨把他想到的话语说出了口。
“——所以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记得。”
例如最初的火魔女。
“魔女这个词是后来被给予她的。”白墨说,“最初的她什么也不是,既非猎手,也非猎物,甚至不是魇。”
言雨沉默地听着,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的脸上死寂如凛冬的雪原。
事到如今他不需要表情来战线自己的情绪了。
白墨依旧看向远处,几只海鸥停在桅杆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他的话宛如舞台剧前最初的念白。
可它或许其实是在最后一幕前,为即将到来的结局念诵的悼词。
甚至——是更在那之后。
言雨依然沉默。
“她是貘,一开始的时候。”
这词汇让言雨一直维持的面具有片刻脱落。
答案其实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当它真正被说出时,他仍觉得动容。
由是有好一阵子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风静静吹过,鸟鸣声间或传来,混在海潮与风帆鼓动的间隙中。
“她和我说过。”隔了一会儿之后言雨开口说道,“魇与貘……都是意识海的产物。”
“正是如此。”白墨叹息,他又端起茶杯,像要遮盖自己的情绪,“魇,最初是从貘中诞生的。”
他开始讲述。
——那是个瘟疫肆虐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白墨曾上浮到意识海表层,那是他第一次选择了人类的躯体去注视着现实世界。
黑色席卷了他所能看到的整个世界,人们成堆地被埋葬,无论生者还是死者,他偶尔看到虚弱的手臂从尸堆下伸出,很快又被掩埋。
哪怕在意识海上它也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恐惧导致了噩梦,即便居住于海深处的貘也不由得对海外的世界感到了好奇。
其中就包括火魔女。
她透过梦境看着现实中发生的一切。
“太凄惨了。”她说。
“我们也无能为力。”而白墨说。
“即便是在梦中,一定也能做些什么。”
——一如言雨第一次发现梦能影响现实一般。
她去做了,用貘的力量影响梦境,尽可能地浮上意识海的表层,施展着她的力量。
“为什么她会想到这些?”言雨问,他想他大概知道答案,却还是问道。
“因为我。”风帆鼓动。
因为她看到了白子上浮到意识海。
言雨看向那风帆,在那里,一个片段闪闪烁烁。
“我们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肯定有的——白,你去过现实吧?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
“和梦一样,只是……”
“只是?”
“我们的力量无法抵达那里,我们不能前往那里。”
……意识。
白墨的意识流进了他的脑海。
言雨单手抵住额奥头,目光垂进茶杯之中,茶水在晃动,颜色深深浅浅。
那记忆留入他脑中。
就如同他在自己意识深处,与那些过往的身影碰触时。
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能那样做,白墨却可以?
言雨觉得,他已经明白了事情最终的走向。
“那里明明还有我们能做的事!”
“但是我们不应该抵达那里。”
“为什么?明明连梦都已经受到了影响。”
——单纯的、率直的、一心一意的。
只是想做些对的事,去帮助自己所见的那个世界。
是以,她一直在问“为什么”——这个连白墨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于是,她离开了。”白墨说。
说话时从远处而来的风掠过他们头顶。
那或许是梦主人心境的写照。
“不顾我的阻拦一意向着意识海表层上浮,她改变梦,试图安抚人心;也试图告诉他们该怎样去做。”
然而并没有效果,梦能做的事毕竟有限。
白墨看见她坐在某个梦中,低落地看着脚边被改造的梦。
“所以她更加努力地尝试。”
她带着沮丧向他微笑,笑容深处有着他最熟悉的坚强;而他看着她的身影,看着她渐渐向意识海的表层浮去。
犹如飞舞的风筝般飘荡在空中,乘着风,越飞越高。
渐渐向上——向上——
最后“啪叽”,断了线。
“——最后,她真的去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