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的死寂。
言雨仍旧撑着额头,白墨展示给他看的一切已在脑海中消化,他仿佛自己经历了那一切般。
他感到疼惜、感到无奈、感到些许后悔、感觉这些过往的遥远甚至不可追忆。
它们着实已尘封甚久,久至甚至不能以语言,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给他。
“她使用了太多力量。”白墨注视着手中的茶杯,“然后有一天,貘告诉我,他们已经与她失去了联络。”
现在由他说出的话已变得平淡得没有波动,犹如在说着“今天天气不错”一般。
言雨依然沉默。
他还能够看到那记忆的残片,当时前来将事情告知他的貘,眼中闪烁着的是来自幽远过去的光——
那并非源自他自身,而是“群体”的意志。
最糟糕的事态。
整个“貘”族群将她逐出了意识海深处。
“从此,她就成为了漂流海中的碎片。”白墨说。
言雨已经搞不清究竟是眼前人,还是自己脑海中的声音在开口。
“我们曾在奥尔良重逢过,后来……她就遇见了你。”
“……嗯。”剩下的事已在言雨心底。
再后来——风筝遇到了乱流。
顺着意识海海水的扰动而来的新生的魇,被她亲自激发、觉醒的神父。
火焰就此烧着了她的天空,将所有的一切都焚烧成灰。
他已经没有心思在喝茶了,转而起身站在甲板边缘望向外头的景色。
一望无际。
这大约是白墨当船员时所见的情景,他说他随那些船队抵达过许多地方。
白云之乡,他曾经困住火魔女的地方。
“你注意我多久了,医生?”言雨问道,他背对着白墨,这样掩盖自己的表情。
“从我听说有人杀死了她起。”
“——”
那甚至、要比“火魔女”更加久远。
但言雨有种感觉,白墨甚至在那之前,就已经在等待。
……是白墨自己将这点告诉他的。
方才那意识的残片在他心底残留下了些许尾音。
“你在期待着。”他嘟囔道,“你从一开始就祈祷着,有个像我一样的人出现。”
他知道就算他只是嘟囔出声也能被白墨听到,这就是梦的好处,他想,它不合常理。
白墨微笑。
即便没有看,言雨也能够感受到他的情绪。
那是另一个他想知道的答案。
“我让她成了现在的模样。”他说,
“所以,只有你才有资格结束这一切。”
“……这太狡猾了,医生。”
资格这样的说法暧昧到令人绝望,偏偏言雨面对它,除了叹息外别无所想。
“我只想要之前的生活回来。”他说,“然而……”
又是一阵沉默。
言雨转身看向白墨,漆黑的眼中没有任何光芒。
“太狡猾了,医生。”他把那句话又说了一遍,“你准备就这样把一切甩开?”
这不是句质问,也没有任何温度——它甚至不让人觉得冰冷,只是如同海水般涌动着、冲刷着一切。
日久天长,即便最坚固的岩石也会被水侵蚀。
白墨握着茶杯的手忽地一紧。
言雨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没有开口,空气又一次坠入沉默。
在他们的对话中,沉默时常发生,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有太多东西要想,思绪又时常因表达凝滞而无法脱口。
这沉默就是不断侵蚀白墨的海水。
“我……”他最终还是开口,“做不到。”
声音很轻。
落进海中就泛起一圈波纹。
言雨闭上眼睛,海鸥在他身后鸣叫,又向他身前飞来,然后它渐渐消失,或许心烦意乱的白墨将它消散在了风中。
“你的丝线足以捆住火焰,你也能够站在她面前。”那些凝聚成钢铁的白线,即便在火焰中也不会融化,“你能够……做那些。”
甚至他曾见过白墨将那些火焰困在梦中,在线中燃烧的火焰犹如笼中之鸟。
既美丽,又无力,但一旦解开牢笼,振翅欲飞的鸟儿依然能将人伤得体无完肤。
白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甚至没有直视它,他垂着头注视着茶水扎中自己的倒影,望进自己的双眼。
不过,至少,方才说话时颤抖的声音已经出卖了他的感情。
言雨轻声叹息。
他睁开眼睛看向眼前人,双眼中一片冷然。
“不管怎么说,我会把一切结束。”他说道。
白墨垂下的目光里有着些什么样的表情言雨无法看到。
“医生,你有点说错了。”他说。
坐在对面的人不解地看向他。
“根源里,并没有所有问题的答案。”他望向梦中的地平线,海天接于一处,“那里……只有回忆。”
那里有的只是过往,是一切的来龙去脉,是一首曲子的全部音符。
“你只是想听见夜曲的最后一个音而已。”他说,“你只是……不想亲手弹奏它。”
海上风起。
呼啸着鼓动风帆。
“你说过,你别选择来记录一切,但你其实只是因为软弱而不愿出手而已。”
——拥有力量却不去行动。
最终任由一切到了现在。
白墨闭上眼睛。
“我不反驳。”他说。
言雨抿了抿唇,最终,叹了口气。
“医生,我恨你。”他说。
可那声音里所有的冷漠与仇恨都已经消弭,并不是雪化冰开,而是仿佛多年的积雪,终于压弯了脊梁。
沉默。
有这么一阵子沉默肆意蜿蜒着。
直到白墨也发出了一声叹息,抬起头,注视着言雨。
他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他说。
“只是。”可言雨又说,“我依然要感谢你——”
“——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和她相遇。”
即便他所见之人只是虚假的伪装也好。
即便他们之间的纠缠,要以玉石俱焚的状态结束也好。
言雨也仍然喜欢着那个他在上高中时,望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的女孩儿。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言雨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女性。
她看起来有着少女的身姿,却已经在梦中活过了数百年的时光。
从想要帮助人类——到被人以火焰焚烧——到最后肆意地猎杀梦境——
言雨黑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一片火色。
“是时候该结束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