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美丽的蓝色湖水。
梦中的阳光明媚而灿烂,洋洋洒洒落在水面,泛开无数粼光,随微风轻轻摇晃。
他仿佛身在画中,只是画没有声音与气息,可他却能够听见浪声,鼻腔里满是混杂着潮气的风。
“……湖……”他知道它的名字。
在无数画卷中他曾见过这里的风景,他知道这里,却从未来过。
——时间与政局不允许他前来。
言雨颤抖着。
他很快意识到这并非他本人的情感,而是间隔着岁月,从过往流淌到现今的残余。
“你想去那里。”他轻声。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那印第安人点了点头,他的意识在某种程度上相互关联。
此时此刻他也正是在用对方的眼睛注视着湖中的风景,将它的美丽,与注视它的人的震惊一并收入心中。
以及——塑造它的人,用心的精巧。
——这里是他人的梦境。
对方一笔一划,将自己的梦境雕琢成了现在的模样。
梦主人就在湖的尽头,站在湖边感受着拂面微风,他金发碧眼,一看便知道并非这片大陆的居民。
一团火焰在他心中被点燃。
身体原主人的怒气转瞬席卷了言雨的心智。
“你这家伙……!”在他自己的意识反应过来前,印第安人已经冲了出去。
『意志化为利刃。』
意识展开,从地到天铺天盖地覆盖了一层银光。
“滚出我们的国家!”
银光斩下。
伴随着愤怒的意志之刃有着十足的力道与锋锐,它坠落时,连空气也被斩断成两半。
“啧。”梦主人皱起眉。
他突地转身,一抬手早已安置于梦中的陷阱立时发动。
——网格。
原本就散落在空气中的细丝凝固成形,交缠的丝线编织成巨大的网格,死死绞住了于半空飞舞的剑刃。
这个瞬间,言雨忽然明白了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事实上他早就已经知晓——就在他看见这人的同时。
只是答案这时才转变成语言。
“白墨。”他喃喃道。
那就是白墨,是曾经的他,就像这印第安人是曾经的言雨一样。
梦中已被白墨渲染出一片白色,唐突地出现在半空,像一幅画被橡皮擦掉了一块。
“线。”言雨说。
他曾数次看到过,围绕在白墨身边的线。
“那是他意识的形态。”印第安人说,“白色的貘,貘里的白子——”
能操纵梦,亦能上浮到海的表面,在无数张面孔中不断游荡。
言雨渐渐觉得不对。
“比起貘来说,他明明……更像是魇。”他说。
印第安人对他微微一笑。
“正是如此。”
画面陡然转换。
剑光被白线挡开,却又在怒吼声中被再度斩断。
银与白。
几乎一模一样的颜色不断交错又避开。
蓝色的湖水不见了,因为白墨需要集中更多精力来应对攻击。
微风和潮气自然也随之消失,梦在不知不觉中宛如丝线被抽走的刺绣。
“因蒂不会原谅你们的所做所为。”
“你仍信奉着太阳神?”
光晃动着,眼前的景象频繁地变换,言雨只觉得若在现实中,他的双眼一定已疲于奔命。
然而这里是梦呀,梦中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王国位于他的荣光之下。”
“但是现在,他的光芒已经无法照耀到你们。”
——然后过去了许久。
久到争论无疾而终,双方的意志都已精疲力竭。
他们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双方都将无以为继,攻击渐渐停了下来,他们站在纯白色的背景中,喘息。
银与白逐渐融化在背景中,白墨闭了闭眼,湖水又一次满上。
“这里是的的喀喀湖。”白墨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想,你没有来过这里。”
“……你的发音不对。”
“嗯?”
“‘喀喀’不是这么发音的。”那印第安人说,“像你那样发音,在我们这里是舅舅的意思。”
湖风吹拂了起来,他们坐在湖边上相互瞪视,时间久了,连目光也没有了杀伤力。
然后印第安人转身,离开了梦境。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然后站在言雨身后的人说,“后来我很多次,在梦境中碰见他。”
每一次都在同样的风景边,白墨的发音始终没能改过来,久而久之,他也放弃了。
“你叫什么名字?”白墨问他。
“——那你呢?”他反问。
时间在交谈中流过。
在言雨眼中看得见他们面容的改变。
印第安人从少年逐渐成长,白墨的眼角也有了皱纹。
湖边摆上了玉米酒。
“没想到新大陆也有新生的魇。”
“魇……是什么?”
时间在推移。
浮动的碎片不断在他眼前滑过。
一片又一片,宛如湖面闪过的光芒。
他们战斗、交谈、结交、对饮,一无所知的新生魇,与久经沉浮的特异貘。
后来从白墨的只言片语中,他得知了这之前,这片大陆的梦中发生的事。
——梦中燃起的火焰。
“又是你啊。”
火魔女。
站在白墨面前,身后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女性。
“那是我的老朋友。”那时的白墨如是说,“只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模样了。”
他展示着自己记忆的片段,在那里,言雨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也不知那究竟是谁的情感。
“每一次、每一次……我遇到你们……”她在说,也在笑,声音低沉,“——我的生活,都会被破坏。”
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一切就是如此,但一切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至少白墨是那样认为的,他也这样说,却被固执的魔女用火焰挡回。
来自另一片大陆的冒险者由梦外向王国的腹地挺进,一步步地,逼近了现实中的她。
“她认为我是来破坏她的生活的。”白墨后来对梦中的来客如是说道。
“难道不是吗?”渐渐长大的印第安人这样回道,“你们来这里,摧毁了我们的一切。”
白墨无言以对。
他只是转手,将另一个景象铺开在他眼前。
出现在景象中的城市曾是王国的首都,那里在外来者的传闻中布满黄金。
“……你们起义时。”白墨说,“她就在那里。”
从贞女宫中奔逃而出,在起义时熊熊燃起的烈火中,自现实中、注视着白墨。
这个记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她转身消失在火海里。
言雨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感想。
他身后那过去的自己也如此,明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那女性,她的身影,却在他心底激起了涟漪。
——美丽的、消失于火焰的女性。
遥远的光芒在他心底闪烁,他没有想起神父的记忆,或许这是因为后者从不认为记忆是什么好继承的东西。
所以,每一次,他都将之遗忘,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度过全新的岁月。
也因此……才有了站在这里的言雨。
“伟大的太阳的子嗣,并不会就此断绝。”后来,印第安人说。
他的父辈在王国内部发起了起义,他的兄弟都因此而死,他们固守一座城池,将它当作王室血脉最后的传承。
白墨知道,就算他告诉对方这一切不会成功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仍会去做,与城共生、与城共灭是他必定的命运。
历史在推着他们前进。
“祝你好运。”他只是说道,“希望我们有一天能够再会。”
一朵浪花消失在了河流中。
言雨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印第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这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
但他知道,很快又会有新的身影取代他。
梦里总会有许多身影来来往往,他们把自己的故事展现给言雨,又再度消失于黑暗。
……原来那里已经发生过了这么多事。
一段接着一段,每一次他们的外表都在变化,但潜藏在深处的都是他,他毫无疑问地理解了这点。
很多时候,他会在梦中遇到“火魔女”。
无论那时她有着什么样的外表,梦中那一抹火焰都持久不变地燃烧着。
宛如伤痕。
犹若刻印。
一切在他眼前走马观花,越过无数时间与空间,他导致了火魔女的诞生,而火魔女也同样造就了他。
事情就是这样古怪,仿佛一个永续的轮回,一个结束就会开启下一个故事。
他觉得什么时候,似乎有什么人曾对他说过,意识海或许期望观测一切它所塑造的东西。
现在,他成为他故事中的旁观者、记述者,将所有内容铭记于心。
“……我们就这样再度相会,相互杀害。”新出现在梦里的身影静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