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林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官方说法是心脏衰竭,和徐开一样,也和隔壁班死去的同学一样。
一连死了两个人,学校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虽然他们的死与学校并没有直接关联,但全校师生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在“禁言”状态。
除了言雨。
他知道一切,事实、真相、缘由。
……因为他们的意识都已在梦中死去。
言雨知道这点,却宁愿自己不知道。
而从周末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着的雨知道祁林的葬礼时也没有散去。
天空死死地压在城市上空,雨云笼罩着所有高楼大厦、深浅巷陌,蓝得接近灰的云朵,雨滴砸落时发出细小的声响。
言雨眼底满是黑色光影,他即便抬头望向街边树木也无法看清色彩,所有一切都被剪成了黑白。
葬礼,伞是黑的,服装也是黑的,发梢和哭泣的眼睛,祁林父母眼下深深的黑眼圈。
他仿佛又回到了徐开的葬礼,他低着头,什么也不敢想。
这一次他没有逃开,这一次他并不是因为他的过错。
——而是他亲手将那个少女杀死了。
在梦中。
他亲眼看到过华青行操作梦境,那个梦因意识的操作而走到尽头,连同梦主人的生命。
梦关联着意识,静止的梦就是意识的具象。
明明这些……他都明白……
但他,依然为祁林、创造了、梦。
他说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根本不明白。
那少年的质疑全然没有错误,他说,他明白。
……只不过是在自以为是而已。
言雨苦笑。
他觉得自己坠进了梦与现实的瓶子,黑色的砂砾正从他头上掉下,一点点将他掩埋。
现在,梦里已经与现实被连接在一起,克莱因的瓶子,沙子正在到处流淌,无论他躲到哪儿都无法逃避。
祁林被送出了遗体告别室,房间里哭声一片,他抬眼就看见严铃子,泪水顺着她漂亮的眼睛落了下来。
言雨想安慰她,却发觉自己提不起那样做的力气,所有的一切疲惫而缓慢,凝滞在压抑的黑色间。
恍惚中,他似乎听见华青行的声音,低沉、喑哑地回荡在四周。
像角落里的霉菌,滋生着。
“这些……都是我的错……”
呢喃的话语混进了雨天冰凉的风中。
随着人流走出房间,迎面而来带着潮气的风,言雨握紧拳,垂下眸。
“诶……?”
只有一个人听见了他的话语。
严铃子停住哭泣,她向言雨看来,眼角还带着泪光。
“言雨……?”
——为什么要这么说?
疑问没有出口,却已经存在。
“我……”言雨站在那里,发觉他们间的距离有梦与现实那么遥远,“害死了她……”
是他、创造了梦。
甚至以此为荣。
“怎么会?!”严铃子捂住嘴,“言雨,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知觉到这之后隐藏着什么。
可言雨只是沉默,他看着严铃子,忽然想起不过是几天前,他们还曾一起在雨中漫步。
一切这么短暂,又似乎如此漫长……
“没关系的。”最后他说。
他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仿佛漂在黑色的湖面上,湖底是一片平静,沉淀的黑暗的泥沼。
“我会,把一切都解决的。”
意志。
刹那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因为他的话语而寂静,严铃子看着他,握紧了拳。
而后——狠狠砸上言雨的脸侧。
撞击声打散了之前那种莫名的沉寂,周围的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但严铃子显然没有打算理睬他们。
“不要自顾自地说这些话!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要解决什么,这种事——这种事——”眼底蓄积的泪水流下,“你倒是说清楚是什么啊!”
沉默。
世界在她爆发般的声音后再度坠回寂静,远处的风婆娑着夹竹桃叶子,雨不断下着,没有停止的迹象。
言雨最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他说不出口。
他怎么能让严铃子知道这件事呢?他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梦与现实混淆?
被严铃子不留情揍上的脸侧当晚就肿了起来,但与那相比更糟糕的是言雨的情绪,一如外头的阴雨,绵绵不绝。
最后的不欢而散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从内侧开始冰冷了起来,意识昏昏沉沉,飘浮在海上。
……谁让他做错事了呢。
现在,就是报偿。
言雨在梦中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晚上他梦见了许多,梦见了被华青行毁灭了的那个梦,梦的尾光如同晚霞般灿烂且破灭。
他梦见了祁林的梦,仿若燃烧着的金黄色麦田,梦里的波浪将他阻隔在了咫尺之遥,现在望去它带着消散前灿烂的美。
他梦见曾经徐开的梦境,梦里的场景下瞬被转到了他的梦中,那里也已开始构建草原,他恍然中发觉那景色与徐开的梦别无二致。
——结果我还是被你影响了啊。
言雨对梦中的徐开说。
后者似乎露出了一个微笑,又转瞬湮灭。
他以沉静到不可思议的声音说道:“可是,你还是救不了我。”
梦一下子剥离崩溃掉落,言雨瞪大眼睛,又看见华青行正站在意识之海的彼岸,她手中握着某个梦境的核心,一点点吞下。
——那是他的梦境。
言雨猛地意识到,耳边谁的呼喊声又已经传来。
“为什么要杀死她?”严铃子站在那里,声音混杂着疼痛与哀伤。
这一瞬间疼痛刺激了梦中的言雨,他挣扎着在噩梦中抓住了自己的神智。
『意志化为利刃。』
意志的力量卡住噩梦将她狠狠拽出,重新凝聚成形。
“啊……”
上一次他做梦是因为恐惧,那这次呢?悲伤?愧疚?悔恨?
太多的感情塞满,他眼前的梦如同碎片般掉落,露出的后景是一片草原。
言雨颓然坐在了草原上,他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他剩下的力量只够他发出一声叹息。
“唉……”言雨苦恼地倒在了草地上,太多的事情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呢?
他的生活就像被不断地搅拌在了混杂梦与显示的染缸中,不断旋转。
为什么他的生活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力量。
火魔女说要引导他使用力量,但实际上她或许并没有把更多的事教给他。
而她的方法恐怕也就是欺骗与隐瞒,梦中的同学,如果华请行没有掩饰那个梦主人身份的话——
多想无用。
他要找到华青行,把一切好好地问清楚。
华青行的所在地是个新的梦境。
或许是因为前一个根据地的破损,她显然选择了新的梦。
言雨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这里,他顺着火焰的尾迹落进了梦中,华青行正站在湖中,足尖轻点着水面。
“你又找来了啊。”她说。
“嗯,其实我也没想到——”言雨点头,“但是,有些事我要问清楚。”
华青行眨眨眼,等待着他的问题。
她的动作相当可爱,贴在她身上一丝一毫违和都没有,可这不能改变什么。
言雨的目光冰冷。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失去梦的人会死,对吗?”他问。
“那当然。”华青行没有任何迟疑,“不过‘失去梦’这个说法不够恰当……通常、我们称为‘吞噬’。”
——吞噬梦。
言雨闭上了眼睛,拳头已经被狠狠握紧,可声音并没有出现动摇。
“那么……你也知道吧。”他说,“你吞噬的究竟是谁的梦——”
从一开始他就该奇怪了,为什么她会那么刚巧抵达,为什么她会正巧救下他并教给他力量的使用方法。
并且,为什么她要隐藏梦主人是谁……
用火焰渲染梦境的同时华青行也渲染梦主人的外表,直到最后一刻她撤走力量时言雨才真正看到梦主人的面容。
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
这一切的答案可以很简单。
“你是从什么时候——”言雨的声音往下沉去,“开始观察我的?”
——自始至终,他就一直在火魔女的注视下。
挑好时间与地点,选好要做的事,布置好巧妙的伪装——
“说得也是。”华青行笑了,笑容美丽,“我想想,大概,从你诞生时起吧?”
从你出现在意识海中时。
从你第一次在意识上泛起波纹时。
——从你最初成为“魇”的时候。
“所以,你也知道我改变了祁林的梦,也知道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她故意放任他那样做,用方才掌握力量的喜悦麻木他的神经,最后、让他自己去犯下错误。
华青行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难道不是同族吗?
“原因啊……”华青行用指尖轻点着自己的唇,“你看这个答案如何?”
四周火焰忽然散开,原本宁静的湖面瞬间变成一片火海,从梦境深处涌出的火焰刹那将他隐藏在安中的剑刃熔化。
“……!”陷阱?!
火焰出现的速度比之前要快上不少,显然从一开始就已经布置在了梦中。
他先前明明已经探查过这个梦,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陷阱!
而站在火中,华青行的身影也已变得一片赤红。
“——因为啊,狩猎强大的同族也是我的爱好哦。”
火焰,犹如幕布从天顶向下燃烧。
站在火焰中的她向他走来,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一步一红莲,逐渐绽开在意识之海边。
“我不喜欢欺负弱小的‘魇’……不过你看,现在的你不是已经成长到最可口的模样了吗?”
伴随着这句话,火与剑都瞬间在这梦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