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个略带寒意的清晨。
曹曙光精神不济地站在院子里,周围都是同个船行的船工,大家等着领上工的船牌,管事没来之前,正相互闲聊谈笑打发时间。
她所在的丁家船行,是澄塘城最大的船行之一。澄塘城民宅错落,巷道狭窄,城内大道均被澄塘山和澄塘湖拦腰截断,一条盼兮江自西往东穿城而过,水道交错纵横,四通八达,种种原因导致了水运的发达,人们出行坐船多于坐轿,因此城内也衍生了多家船行。
船行分官办和民办,官办船行主营跨城远途水运,城内水运则全都交给民办船行。船运获利颇丰,因此民办船行间竞争十分激烈,其中以丁家和赵家为最,两个船行各自都拥有二十几艘船,彼此明枪暗箭斗争数年,巴不得一口吃掉对方,好独霸本城水运。
闹哄哄的人群里,曹曙光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抬手擦去眼角的水汽,手还没放下,肩膀上突然遭到重重一拍。
“阿兔怎么如此没精神?昨晚好像不是你轮值啊。”
她苦着脸回过头,是丑牛号船工,叫什么名字记不清了。船行的船工都做不长久,更换频繁,久而久之,大家相互间都以船号相称。丁家船行平常用来载客的主要有十二条船,以十二生肖命名,比如,她执掌卯兔舟,所以大家昵称她阿兔,再比如,眼前这个大块头执掌丑牛舟,于是大家昵称他……
“阿牛,小力一点,薯瓜禁不起你一掌。”
帮她说话的青年是高满金,执掌寅虎舟,旁人通常唤他阿虎。不过因为两人同屋,且满金是她的入门师傅,所以唯独两人之间直呼其名。
只是自从看透了她任人捏扁搓圆的废柴本质,满金便擅自用薯瓜代替了曙光。一开始她以为是满金发音不准,后来才知道,薯瓜就是一种跟后世的地瓜很像的食物,煮熟后软软烂烂的,所以这其实是个绰号,意思就是——没骨头的烂番薯。
“这么弱?”阿牛摇头,一脸不以为然。
“没错,就是要越弱越好。薯瓜与你不同,他属于纤弱少年型,越弱越讨女人喜欢。”高满金权威地道。
阿牛马上追问:“那我是什么型?”
“嗯……健壮型。”
“健壮型……那要如何讨女人喜欢?”
“当然是表现你强壮有力的一面,比如,你肌肉贲张卖力摇橹的英姿。”
阿牛一拍掌,“有道理!果然喜娘调/教过就是不一样。”
羡慕地说完,他转过头又是另一副嫉妒的嘴脸,对曹曙光道:“便宜你小子了,跟咱们当中唯一请过喜娘的人同屋,阿虎平时一定指点你很多吧?”
“啊?”曹曙光一惊,忙摇手否定:“没有没有,没有指点。”
斜地里突然伸来一条手臂,一把圈住她的脖子:“有没有良心啊你?说我没指点过你?老子像这么藏私的人吗?难道我平时的苦心指导都被你当成放屁?”
“不不,我的意思是……是……”
“还说没指点。”阿牛眯眼盯视她,“这没精神头恐怕也是阿虎漏夜指点你房中术累出来的吧?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天大的便宜都让你占去了还装吃亏。”
“真的没有……”曹曙光欲哭无泪地辩解,她会精神不济完全是因为前两天夜班遭遇变态强/暴犯,受惊又受累还没缓过来。
“阿牛,这回你真的冤枉他了。”高满金难得好心帮她说话,结果还没等她投去感激的眼神,他又道:“我没指点过薯瓜房中术,他都是自己对着书册研习的。”
“我没有!”这绝对是造谣!脸皮薄的“纤弱少年”激动辩驳。
“你不是很爱买书吗?还偷偷把描写交欢的书页撕下来藏在柜子最底层。其实我早就想说,不用藏起来,那些东西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有什么问题还不如直接来问我。”
“不是这样……”曹曙光涨红脸,她、她会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又不适合对外人道。
眼看阿牛等人又露出那种“看吧,又虚伪了”的目光,她忽然灵光一闪,是了是了,婆琉国人不以研究房中术为耻,现在不是否认的时候,要合群,不然大家进而就要开始怀疑她的真实性别了。
男人一点男人一点,别忘了你现在就是个男人,要坦荡荡要淫/荡荡……
“嘿,嘿。”她僵硬地发出两声淫/笑,“事到如今,我只好承认了,其实我是怕被满金嘲笑,毕竟在满金兄的丰富经验面前我自卑得不得了,只好偷偷看书研习。今天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还请满金兄多多指教。”
“没问题。”高满金爽快地拍拍胸脯,“其实一直无人探讨我也很无趣。你喜欢什么姿势?”
姿势……她简直要流泪了。
“姿势!”与她的反应截然相反,众船工激动得两眼放光,恨不能马上拿笔记下来。
眼看话题就要朝某个可怕的方向发展下去,曙光急中生智,故意指着满金大叫:“啊,满金,你的腰是不是又细了?”
“你居然才发现?”高满金横眉竖目,却又禁不住得意,“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是这身衣裳……”
“都到了没有?”忽然响起的大嗓门,打断了船工们的闲聊。
见管事来了,船工们一下子老实多了,行了礼便规矩地站成一排等着领船牌出工,曹曙光自然又被挤到最后一个,满金朝她挤挤眼,站到她身旁。
换作往常她一定会感动于满金的义气,可今天她的注意力全都被丁管事身后的人影吸引住了。
手持一本账册,丁管事站在院子中央,一旁的小厮捧着一个装船牌的漆木盒,船工们领走一块船牌,丁管事便在账册上记一笔。
“新来的船工?”跟随队伍缓慢前进,高满金也打量着那个人。
“大概吧……”曙光皱起眉,那身形……隐约有那么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身材不错嘛,跟我不相上下。”高满金摸摸下巴,“不过穿衣的本事比我差远了,嘁,真脏。”
曙光忍不住笑了,满金一向以自己的身材自豪,她也看见那人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像在泥地里滚过一圈似的,甚至随着队伍的走近,能看见那头长发上也沾满了泥沙。
“不知道脸长得怎么样……”
是啊,抬起头让她看看脸,或许她就能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转眼终于轮到他俩站在丁管事面前,丁管事却停下了笔,开口道:“阿虎,阿兔,我正好有事找你们。”
他对身后的男子道:“这是阿虎、阿兔,寅虎舟和卯兔舟的掌船人。这是新来的船工,以后就跟你们同住一屋。”
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长发遮掩下的脸。
曙光意外地张大眼,这人竟然带着一张面具。
等等!面具……她拉低视线,盯着那刺目的泥印,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只是巧合吧……毕竟那夜天那么黑,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同样对方应该也没看清她的脸。再说、再说她不仅没报官,甚至先前还救了他一命呢,没理由为这么点小事追上门来杀人灭口吧……
正胡思乱想,耳边听到满金在问:“你叫什么?”
“戚秀色。”
她脑上仿佛挨了记响雷。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只在暗夜里回响的声音,竟然在明亮的白昼,在这个她熟悉无比的院子里,响起。
噩梦延伸到了白昼。
她恍惚地想,难怪那晚那么容易就放过她,原来是要等养好身体后,再来……
杀,人,灭,口。
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在眼前不断放大。
这时,丁管事的话再度传入耳中,她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阿兔来了也有半年了吧,应该可以带徒弟了。就让他跟着你吧,等阿蛇过些日子回乡成亲去,就由他来执掌巳蛇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