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的夜,淅淅沥沥的雨丝从天而降,河面如墨,漾开无数圈圈点点的细小涟漪。
二更刚过,伴随着吱嘎吱嘎的橹声,一点萤光渐近,一艘小舟自黑暗中慢慢现出形貌。
“阿嚏!阿嚏!”
连打两个喷嚏,曹曙光停下摇橹的动作,抬头看看天,这雨虽小却密,一时半会似乎不会停,而船才刚过龙门桥,回到丁府起码还得近半个时辰,本想就这么将就着坚持到丁府算了,可万一感冒了会更麻烦。
“到底是入秋了……”她叹口气,还是放开手中的橹,走进船蓬,就着船头小灯笼的微光,拿过蓑衣斗笠穿戴起来。
今夜城里有家大户办喜事,他们这些载客船工不免多跑了几趟,忙到这个时辰才收工回家。其实今夜轮到出夜班的是满金,可那家伙说又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姑娘,无论如何也要请她帮忙代班。
“说不定这回就是我的姻缘到了。”每次他都这么说,言下之意便是,如果你不答应,你就是无情无义,你就是毁人姻缘,你就是灭绝师太!
第一次满金以有人介绍个姑娘为理由找她代班的时候,她二话不说,一口答应,还真诚地祝福他能相亲成功找到一个好妻主,可第二次、第三次……她开始怀疑相亲事件的真实性,虽说满金确实很积极地在找妻主,可是哪有那么巧,相亲的日子都正好是下雨夜、刮风夜,难道这个年头就是流行在坏天气的夜晚相亲吗?
自从有了怀疑,她也开始努力找借口推拒,可是在众人眼中,她孤家寡人一个,既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积极找妻主想把自己嫁出去,与满金同住一个厢房的现实让她连装病都不可能。她所有微薄的借口都被驳回,最终还是无奈地答应下来。
虽然满金说,改天轮到她出夜班的时候由他替班回来,可一次也没有兑现过,分明是欺她性子软。
诅咒他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啦!如果不把欠她的夜班还清的话……她恨恨地想,一边系好斗笠的系绳,走回船尾。
河面上再次响起吱嘎吱嘎的摇橹声。
拐过一个弯,河面顿时开阔起来,此处水道是盼兮江的主流,往西去便是澄塘城的两个水城门之一——西城门,不过现在她是要往东回丁家船行,正是顺水,船速顿时快了许多。
这段水道北岸再过去便是澄塘山,且又近城门,因此沿岸很长一段都是树林。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暗夜里,白日来回路过无数次的树林,竟是完全两番样貌,那晃动的树影,仿佛潜伏的鬼怪正张牙舞爪地呼之欲出。
曹曙光低着头不敢乱看,手下用劲,只希望尽快过了这段水道,身体的起伏速度不觉加快,不一会儿便浑身发热,脖子上甚至浮起一层薄汗。
喘口气,她直起腰扯扯领口,视线边缘突然扫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本能地望过去,那水面上载沉载浮的……好像是个人?
她倒抽口气,扔开橹绳,几步跑到船头,本想借船头灯笼的微光看清楚一点,可站在光亮处反而更看不清。
“喂……喂……是活人吗?”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明显变调,可是对她这番喊话,那黑乎乎一团既没有回应也不见动静。
她又跑到船尾,摇了两下橹,将船稍微靠近一些便停手,隔了一小段距离眯眼细看。
如果是个死人或者其他什么没生命的东西,就当做没看见好了,半夜捞到死人的话会做一辈子噩梦的,反正漂到下游守城门的兵卒看见也会捞起来……啊,在动!在动!
是溺水者!
这个事实进入脑海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经自发地迅速行动起来。
“再、再坚持一下。”她先是将船靠近,将缆绳抛过去,那人似乎已经精疲力竭无力抓住,她又趴下身试着伸手将那人拉上船,可在摇晃的船上根本无法使力。无法可想之下,她咬咬牙,摘掉斗笠蓑衣,连外袍都脱了,哆嗦着跃入冰冷的河水中。
推、拉、抬、攘、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小船翻掉之前将那个人救上了船。
呼呼地喘着气,曹曙光背靠船舷无力地瘫坐着,喘了一会儿,她发现不对劲了——那人躺在那里至今没有半点动静。
“喂喂!”她急忙扑过去,好不容易才救上来,别告诉她在这个时候死了啊,那……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是个死人呢。
船头小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大概是刚才救人的时候船晃得太厉害,如今眼前的一切都化作黑色剪影,她伸手在依稀是头部的位置一阵摸索,咦?这硬硬的壳……是面具?
曹曙光简直想昏倒,她知道在婆琉国,面具就跟帽子、腰带一样是一种饰品,逢年过节、祭祀庆典、红白喜事、歌舞戏文等众多场合,都有带面具的习俗,还互相攀比面具的精美,但是……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掉到河里的时候面具有碍呼吸啊?不在第一时间摘掉,居然一直戴到现在!
她用力一扯,没扯掉,只好将面具往上推过头顶,摸索到大约是鼻子的位置,幸好,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流拂过她冰冷的手指。
大大松了口气,她有气无力地拍着那人的脸,拖着声音喊:“喂……醒醒,醒醒……好冷……我先——啊!”
毫无预警地,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扑倒在船底。
“女人?你是女人?那要我吧!要了我!”沙哑而激烈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男人?!
压着她?!!
手……手在她身上乱摸?!!!
“救命啊——”
曹曙光吓得魂都要飞了,她她她救上来一个强.暴犯?
“你不是说冷?我可以暖和你。别看脸!看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不丑,你摸!”男人的力道出奇地大,重重压制住她乱蹬的双腿,一手控制住她的上身,另一只手抓着她的右手便往自己胸前拉。
变态强/暴犯啊——
“不要不要!我是救你的人救你的人,不是仇人啊!”她扯着嗓子拼命喊,心中却绝望地知道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出现救命的人。
“为什么不要?让我用身体报答你,你看!”布帛撕裂声划过耳膜。
“这具身体……这具身体恶心吗?可怖吗?”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当可怜我……一次也好,要我!抱我!与我交欢!”
男人沙哑的声音充斥天地之间,身上的沉重让她喘不过气,四肢都被压制,挣扎渐渐无力。
晃动的木船,冰凉的雨丝,因恐惧而睁到极限的眼瞳里,仿佛看见林间的鬼怪化作实体,狰狞着脸争先恐后朝她扑来。
黑暗中,她终于害怕绝望地啜泣出声:“救命……救命……呜呜……”
蓦地,男人侵犯的动作,停了。
“……作呕。”伴随着这声低喃,他仿佛失去全部气力,瘫倒在她身上。
压制的力量一消失,曹曙光趁机用力一推,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到另一头,缩成一团,警戒地盯着那个趴伏不动的身影。
后悔一万遍啦!做人果然不能良心太好,刚才就应该见死不救!
心跳依旧急促地撞击着胸腔,她快速抹掉眼泪,视线半点不敢移开,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跳河。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气息平复,黑影依旧一动不动。
哼,又在装死人,才不会再上当……这样想着,她稍稍分神瞥了眼四周,却失望地发现没什么能当武器的东西,想了想,还是把缆绳抓在手里壮胆。
“喂?喂……是犯病了吗?”喊了两声,男人不知是不是真昏过去了,没有丝毫反应。
这样耗着终不是个办法,曹曙光咽咽口水,大起胆子,挪动身体慢吞吞靠近,先试探地踢了一脚,没动静。于是她抖着手,用缆绳将黑影捆成一个大茧,至此,才感觉危险似乎稍稍远离了一点。
接下去怎么办?
其实很想把这个人重新推下河去,可就算对方是变态强/暴犯,她也没胆子做出这种杀人害命的事。那……带回丁家船行?她马上否定,绝不能把这么可怕的人捡回家。
挣扎半晌,她重重叹口气,撑起软绵绵的手脚,走到船尾,重新摇起橹。
小船一路前行,终于两岸出现了民宅,渐渐进入城民聚居的水道。她摇着船,过了几座桥,熟门熟路地停在一处河埠。
周围都是屋宅,只要高声一呼就会有人出来,所以她大着胆子解开那人身上的缆绳,系好船,然后把人推到岸上。
雨已经停了,天空却依旧被浓密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她抓着那人的腋下,拖尸体一样,一步一步倒退着走。没走几步,手一滑,那人的脑袋咚地一声砸在地上,而她则因惯性踉跄后退两步才站稳。
“唔……”乱发覆盖下似乎是脸的部位传出低低的□□。
“吓!”她倒抽口气,本能地跳开三步远,“你、你醒了?”
几秒钟的安静后,男人平静的声音响起:“你想怎么样?”
曹曙光戒备地盯着那个仰躺在地的黑色人形轮廓,虚张声势道:“往前百步内就是官衙。”
“要把我送官?”即使这样猜测,男人也没有摆出要跳起来逃跑或反抗的样子。
自暴自弃?还是在耍心机?曹曙光心里直打鼓。
“算、算你走运!”她装出平日里见过的最凶狠的口气,脚下却悄悄后退一步,“老子不跟你计较。”
再退一步,追加一句:“我、我没看见你的脸哦。”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跑,一口气冲到船上,解开缆绳就想逃。
而对于她的一系列动作,男人没有半点反应,自始至终,静静地躺在泥泞的雨水里。
那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好像……有点可怜。
曹曙光咬咬唇,在船离开河埠的前一刻,拿起外袍朝那人抛过去。
“反正、反正有事就去找官差好了。”还是没忍住,鸡婆地留下这句话,她嘿咻嘿咻摇着船走了。
在她的认知里,官差就等于警察。二十多年的教育告诉她,捡到棘手的东西,不管死的活的,交给警察准没错。
原本她就没打算告官,只是想把他放到官衙门口,天一亮官差看见了自然会处理。刚才来的路上她还想到,她现在可是扮男人,真告人家强/暴,岂不是自曝性别吗?那个人半夜落水,强/暴未遂,十足危险又古怪,管他好人坏人,总之丢给警察准没错,就算那人需要求助,官府也比她这个小小船工牢靠的多。
曹曙光祈祷着再也别碰上这种事,她满身疲惫地摇着船继续往丁家船行而去,没有看见岸上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小船,直到船身隐入夜色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