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东区,爱多亚路(现为南京路)。
大上海闻名遐迩的跑马场。
1843年上海开埠,万国商团来华。其中英国人推崇运动、热衷跑马,于是五个英国商人来到上海后,便合伙建造了这座跑马总会大楼,并以霸道条款“永租”南京东路、河南中路81亩土地,几年后又永租西藏中路等地的四百多亩土地,大兴土木。
这便是“远东第一跑马场”的由来,占地面积多达五百亩的跑马厅,号称远东最大的户外活动场所。
整个跑马厅外围便是日常赛马的跑道,两侧分列着马厩、看台以及远处的那座跑马总会商务大楼。
这座新盖不久的跑马总会大楼远远的看去,就如同一栋精美的雕刻品、艺术品,华美的新古典主义建筑耸立在巍峨的夜上海,风光无限,却也透出历史的苍凉感。
东面便是洋楼林立的各大公司、戏院以及法国米其林餐厅还有远洋商贸大楼,以及最著名的上海大世界游乐场。
北面便是巍峨耸立的国际饭店,这栋素有“远东第一高楼”美誉的高级饭馆子。
此数里之地,汇集了整个上海最繁华的地段,囊括了吃、喝、玩、乐各个行业,客流量十分巨大,又因大世界游乐场门票之低,成为外来户与平民们消遣的最好地方,每天据说能多达上万人在这里滞留。
但也因此,成为了上海各大帮会堂口争夺地盘的中心,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大到三大亨,小到地痞流氓,经常发械斗也是时有,乱了三五年,但自从大世界被王笙懿收入囊中后,算是安分了许多,因为这里已经成为青帮总堂口的所在,汇聚多达数千门徒,也无人敢在这里闹事。
此时,就在东侧,国际饭店四楼的一间豪华宴会厅中。
年轻的老板一身笔挺的意大利样式西装,佩戴着黑色的蝴蝶领结,举止优雅的细细品尝着盘子中五分熟的惠灵顿牛排,一旁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是色泽醇厚的美国嘉露红酒。
这是一款新诞生于美国的葡萄酒,据说是一对意大利夫妇移民美国后创建的红酒酒庄,就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座谷地上。
秘书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翻译好的密电本,站在一旁,颇为恭敬的说道:“老板,来自东京内务省的密电。”
“念。”
老板吃下最后一块牛排,拿起身上白色的餐巾,擦了擦嘴后,随意的丢在了桌子上。
“电令:彻查龟田太一郎之死,加紧敦促国宝A计划,决计不能让中国人将国宝转移出上海,必要时,宁为玉碎不要瓦全!”
年轻的老板双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脸上尽是沉思的神色。
秘书弯腰问道:“老板,龟田太一郎之死,我们怎么给内务省回电?”
“上海警察厅查到了什么嘛?”
秘书急忙翻找手中的文件,眉头皱着:“看许成然这两日的动向,似乎是盯上了琳琅王家的大少爷王西洲,难不成是想找个替死鬼?!”
“哼,”年轻的老板笑了笑,“他们中国人想要陷害中国人,我们为什么要插手!”
秘书也跟着一笑,又说道:“昨天王西洲去了文家之后,文家的少爷紧接着晚上就去拜会了上海陆军署署长孙博文的家,我们从上海警察厅得到的消息,今天王西洲会去见他三叔,一切关卡都被文家与王家摆平了。”
老板两道浓郁的眉毛挑起,眼中露出丝惊讶:“文家的文脉还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居然跟陆军署都能扯上关系,但这也是好事,说明鱼儿终于肯咬上钩了!”
秘书却为难起来:“可许成然如果真的动了王西洲,会不会影响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老板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的确如此,龟田那个蠢货,死也就死了,但如果因为他的死,提前弄掉了王家小子,我们费了这么大劲弄的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秘书想着,为难说道:“可是老板,我们费了这么大劲,弄了这么大的计划,目地不就是要对付王西洲与王家嘛?现在能直接弄死他,不是省却了我们很多的麻烦?”
“不不,”年轻的老板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猎人打猎的目地,不是为了弄死猎物,而是享受打猎的过程,享受猎物在你手中垂死挣扎的那种成就,这是一种高级享受,你不会懂的!”
“好吧,”秘书的确不懂老板这种所谓的高级享受,按照他的想法,能趁早弄死敌人,就尽量不要拖,因为你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他听闻中国对此也有一句成语,叫做迟者生变。可这样的话,他是不敢跟老板说的。
“这样,你让人去告诉许成然与陆督察长,也通知法国领事馆方面,就说龟田太一郎的死,我们不追究了,”年轻的老板饮尽最后一滴红酒,站起,一边整理衣装,一边对着秘书吩咐,“另外,给东京内务省回电:我已彻查龟田之死,纯属意外!国宝之事,将严格按照A计划进行,请内务省准备好轮船运宝即可,无需担忧。”
秘书匆匆写下内容,合上文件:“老板,今晚黑十字堂赵家的独子赵元曲,在大戏院约了王笙懿看戏,我们要不要派人盯着?”
老板颇为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指了指玻璃窗外面的大世界游乐场,问道:“你在青帮的地头上,去盯着人家的老板,你不怕被三大亨的人追杀嘛?”
秘书急忙鞠躬,点头说道:“武田先生回来了,相信大上海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
“武田从东北回来了?”
老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大笑起来:“走,去看看我大日本帝国的枪神阁下,有没有给我带回来了什么样的惊喜!”
…………
……
第二日,西洲一身黑色配白底衫的长袍,在文宿俊的陪同下,一起坐上了文家新买的那辆雪铁龙轿车,径直去了中华路上的江苏淞沪警察局。
警察局是之后重新修葺了一番的,盖的新的洋楼,后面原来是清朝的上海道台衙门旧址,现在后宅成了关押犯人的监牢,前面修成了警察局办公的洋楼,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道台衙门的模样了。
西洲坐在后座上,脊梁贴着车的后靠背,手想抓着胸前的怀表把玩,却抓了个空子,这才想起,他那英国国王送给乾隆皇帝的彩珐琅嵌小珍珠怀表,还在匡月楼那个小乞丐的手上呢!
想起那个小乞丐,又想起他背后造假玉佛的人,这个人跟三叔这件事一定牵连很大,但具体什么关系,他只有问过三叔后搞才能清楚!
文家的司机开车很稳,不久便停在了警察局门口的边上。
“少爷,我们到了。”司机熄灭车的发动机。
“这就是淞沪警察局?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文宿俊掀起车窗上的窗帘,望向窗外人来人往,甚至有些吵闹的街道,很是新奇。
“你就在车里等我吧。”
西洲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文宿俊,拦住他要开车门的手,自己从另一边下车了。
文宿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愤怒,嘀咕起来:“卸磨杀驴的家伙,要不是我帮你去送礼,你能这么光明正大的进警察局嘛!”
西洲下了车,用手遮挡住了眉头,望了一眼火辣的太阳。此时尚不到正午,周围街上行人匆匆,远处的电车哐当哐当的从铁轨上开过,车里坐满了各色神情的人。
西洲向着警察局门走去,写着江苏淞沪警察局的破旧门楼牌坊已经有些旧了,四周没有什么特别高的楼房,办公厅前两名穿着警服的卫兵,背着两杆长枪站在岗位上,办公厅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忙碌过往的警察们。
西洲向着卫兵走去,两名卫兵拦住了他的脚步。西洲轻笑,伸手向身后的方向,指了指文家停在警局门口的那辆雪铁龙新型轿车。
文宿俊摇下车窗,对着两名卫兵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说话,警惕的看了一眼西洲,这才让开了身子。
西洲错身走进办公厅,头上的灯罩被风扇吹得晃悠,脚下的地毯有些脏乱,大厅显得空旷,灰色的墙体透着一股阴森的感觉。
很快一名秘书打扮的女人从二楼下来,露出笑容:“是王少爷吧,我们探长已经在办公室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吧。”
西洲跟着这位女秘书上了二楼,来到了许成然的办公室。
一进屋,年过五旬的许成然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
秘书恭敬的关上了门。
西洲向着里面走去,眼角若有若无的散发着星点的冷意。他并没有跟许成然客套,径直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语气冰冷的说道:“许探长,时间宝贵,我想我们也没有必要寒暄了吧?!毕竟你派人可是盯着我好多天了!”
“呵呵,贤侄莫怪,我也是怕你跑了嘛!”许成然一头油亮的背头,中间夹杂着些许的白发,狭长的眼眸里透出很是老道的目光,将自己身前敞开的雪茄烟盒向前推了推,“贤侄消消气,来来先抽上一根,这可是英国货,味道要比哈德门、大中国跟金葡萄好抽多了!”
西洲勾了勾唇角:“许伯父何必客气,我今日为何会来这里,难道许伯父心里不清楚嘛?”
“西洲啊,你三叔吞了我许家的帝王翠,这总不能怪你许伯父我不讲你我两家的情面啊?”许成然吐出一口烟雾,“毕竟我送去你们王家的可是价值不菲的翡翠,你三叔却拿一尊包着假玉的石头佛来糊弄我,我是吃亏的呀!”
西洲轻笑,那双眼镜上闪过一丝凌冽的光,没有丝毫的客气,直接了当的坐了下来,伸手拿过许成然面前烟盒里的一根雪茄,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确定是正宗的英国货,才掐掉了烟嘴,点燃,吐了口烟雾,继续说道,“许大探长,我三叔在黑十字堂里是最本分的商人,道上谁不知道杀心玉如来的鼎鼎大名,我王家会贪墨你一块翡翠不成?!”
“那可说不准,”许成然一笑,“毕竟你们王家已经不是以前的王家了,我听说你家现在已经穷的连店里学徒工的月钱都发不出来?”
西洲眼镜片后的目光凌厉了刹那,随即冷笑道:“琳琅阁里面收藏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国宝,随便拿出一件,沪上的法国人、英国人挣破了脑袋抢着买,我王家会缺钱?”
许成然摸了摸嘴上浓郁的胡子,哈哈笑道:“贤侄啊,昨天厅里开大会,最近死了个日本领事,沪上不太平,上头怀疑是当地的帮会下的黑手,所以要求严打,尤其是那些宵小之徒,你三叔在这个节骨眼上怕是不好开脱,毕竟我没看见我那块翡翠原石,我收到的只是一堆破石头!”
“哦?”西洲眯了眯双眼,身子微微前倾,低声说道,“许伯父的意思是,我王家如果赔了你许家的那块翡翠原石,你就可以放人?”
“三十斤,上好的玻璃种,帝王翠!”许成然轻笑一声,嘴里吐出口眼圈,如同狐狸般狡黠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得意,“给你三天时间,怎么样?”
“三十斤重的玻璃种,还是帝王翠!”西洲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心中的怒火燃烧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