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几乎第一时间传到曦昭耳朵里,他一大早便亲自来了大牢,狱卒诚惶诚恐,聚在一起跪着。
尸体上已盖了层草席,已变成暗色的血从草席下蔓延飞溅,连墙上、天花板上都沾了血。里头血腥味和臭味混在一起,曦昭没见过如此恶劣的环境,一闻这味道差点吐出来。
“陛下还是回去吧,这地方脏得很,污了您的眼睛可不好。”他贴身的宫人这样劝道。
曦昭却紧颦着眉,叫人将席子掀开。
宫人还想劝,可皇帝一再坚持,他没办法,只能凑上前扯着草席的一角,将席子拽了下来。
皇帝忍着不适看了几眼,最终说:“验完尸后用个好棺材殓起来送回国相府吧,现在再去国相府看看。”
“陛下,国相今日称病,说不举行廷议了。”
曦昭看了他一眼,说道:“孤什么时候说要去廷议了,去国相府。”
宫人这才明白他指的是国相的住处。
城宁府上已挂了白绸,跟新换的砖红大门一比,显得尤为刺眼。开门的管事一脸苍白,眼下青黑,见来人是曦昭,连忙磕头谢罪。
曦昭问他谢什么罪,管事答道:“国相病重,卧床不起,不能亲迎陛下,已是大罪。”
“那便来治国相的罪吧,麻烦管事带路了。”他丢下这句话便往府内走去,管事垂着头快步跟上。相府里似乎没什么人打扫,落叶残枝满地,连廊上柱子都剥了漆,配上白绸,一看便是一副萧条景象。
“国相府里是没什么下人侍候吗,连地都不扫?”
管事听皇帝这么问,恭敬答道:“回禀陛下,大人素日不喜太多人侍奉,平日里只有奴才和另外一个姑子负责相府诸事,这几日日夜照顾大人身体,煎汤送药,实在腾不出手打扫……”
曦昭嘴角一勾:“这般廉洁,那还真是苦了国相了。”
说话间已到了城宁屋前,管事轻手轻脚打开门,生怕惊了里面的人休息,曦昭屏退了其余的宫人,独自一人进了屋里。
要说城宁之廉洁,他敢说朝中第一,没人敢称第二,曦昭进去转了一圈,竟连个像样的装饰之物都没看见,更别说什么珍宝玉器了。曦昭就不明白,城宁此人不贪,为何他要放任下面的人肆意贪污,为了反衬他的高尚廉洁吗?
他虽对国内之事不甚了解,可农民逃亡七十二城之事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当他问起来为何民众要弃田不耕、流亡漂泊的时候,有人这样回答他:此乃人祸,非天灾也。
曦昭问,何谓人祸?
那人回答:为官不检,中饱私囊,民不聊生,此为人祸。若要使国泰民安,只能治人祸。
那一年他才六岁,便将这段话牢牢记在心里。
告诉他这句话的,就是城宁。
所以曦昭不明白,为何城宁要独揽朝中大权,掌握神谕,对朝中污秽睁只眼闭只眼,一口回绝了他的改制之意,却又洁身自好,甚至府中只有两个下人,何其矛盾。与此一对比,宫里金銮琉璃,玉盘珍羞,数之不尽,也难怪国之腐朽。
可城宁不除,制不改,这国家便只能朽坏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分崩离析,届时树倒猢狲散,一切就晚了。
国相躺在床上,满面倦容,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
“陛下来了……”他叹了一声。
曦昭在他床边坐下,没有说话。城宁身上有淡淡的药味,不算难闻,也不算好闻。
“我这宅子破旧,让陛下见笑了。”
“国相为官清廉正直,此乃国之幸,有何见笑的。”
城宁听了却笑:“陛下嘴里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国相不是孤,又如何知道孤心里在想什么呢?”
城宁看着这个已年近弱冠的孩子,他脸上此刻尽是冷漠,外壳罩着伪装出来的关心。恍惚记起这孩子六岁时候,一脸天真与懵懂,他问如何治天灾,他告诉他国之祸并非天灾,而是人灾。他以为这孩子听了就会忘,没想到他竟然将这句话一记就是十四年。
而且他不仅记得,还想做到。
“老臣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陛下,您为何执意要改制呢?”
曦昭说道:“国相不是明知故问吗,这是为了整个云巅国而改制。”
“那老臣说,为了整个云巅国,将不服管制,不能劳动者都杀光,这样不就人人规矩,国泰民安了吗?那这法子也是对的?”
“自然不是。”
“那老臣也可以说,陛下欲改制之心是为了云巅国不假,可就跟杀光所有人一样不对。”
曦昭不明白,“我之改制,是改官制,改税制,使为官不可贪,为民可求生,国相说过国之祸乃人灾,怎么反而就不对了?”
“陛下身为皇帝,下令改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到官员手里就不是一句话了,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城宁说,“表面上看去,官与官之间层级分明,井然有序,实则其中鱼龙混杂,利益相关。就如水土滋养草木,草木滋养鼠兔牛羊,而牛羊又滋养蛇鹰虎狼,它们又反过来养水土,生出新的草木一般。看似有序,也密不可分。”
“陛下想想,您改制,一开始灭了鼠兔牛羊,却动不得蛇鹰虎狼,那些人没了牛羊,必然会生动乱,反过来吃人;若灭了蛇鹰虎狼,鼠兔牛羊便泛滥成灾,更加难治。”
“那若一刀切过去,管它狼蛇虎豹,统统治了呢?”
“它们也有尖尖利爪,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它们若合起反击,陛下觉得自己招架得住吗?”
曦昭沉默了。
“所以老臣才反对陛下贸然改制。”
“难道不是因为改制会影响国相的权力吗?”
城宁却笑了出来:“权力啊……老臣的确是贪过的,万人之上,无上尊荣,谁能不沉醉呢?但神谕一事,并非老臣私心,而就是为了阻碍陛下改制。若神明说这制不能改,那论是皇帝还是谁,就都改不了。不过现在啊,权力不权力的,无所谓了……”
年轻的皇帝鼻头一酸,想起了惨死牢里的城乐。这事情想想也有他的错,若不是为了对付国相而囚禁城乐,想必他也不会死在牢里。
“凶手定会找到的。”他这样承诺。
“人都死了,找到凶手又能怎么样呢?报仇?泄愤?泄的只是旁人的愤,而丧子之痛,是泄不了的。但老臣想还我儿一个清白,老臣相信他不会杀人的。”
曦昭当然知道内相家公子一事并非城乐所为,他本来就是清白的。只是这事仿佛已脱离了他的控制,定是有不该插手的人插手了。
那会是谁呢?
“改制一事,孤会暂缓,但孤不会放弃,这世上无论多坚固的东西,都必会有弱点。城乐一事,孤会派人着手调查。”
国相点点头,说道:“星辰之子珑,是个可用的人才,若陛下信得过他,让他做侍御相吧,那位置总空着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