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是那个恶魔啊!伏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宛如一个曾溺水的人,对那幽深的水底怀着刻骨的恐惧,而文则是深不见底的海,比幽潭还要深上千万倍。伏虽不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可他还能记得这女人究竟是多么疯狂,杀人不眨眼已经无法用以形容她了。所以他拼死了都要和师父逃出七宗,逃到雪城这样天涯海角之处来躲她。
偏偏这么远的地方,她都能找过来,还带着云巅城的军队。
他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密不透风的石室,只有一扇门开着,文就站在门口,用她那双二十年未变过分毫的红色眼睛,冷冷注视着他。地上尽是血和脓水,同伴的尸体残骸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火焰燎烧着他每一寸身体,疼痛让他嘶吼、尖叫,他觉得他要死了,被活活烧死。
每个孩子被这样烧死的时候,文就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没有过一丝动容。
她可能没有心。
可伏活了下来,师父救了他,把他藏在七宗里,藏了三年。那年他才六岁,便已知道什么是恐惧了。他私底下叫文为恶魔,因为人不会那样残忍和冷漠,只有神话里的恶魔才会。
此刻这个恶魔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琉璃与她鏖战,却像是文在单方面戏弄琉璃。一把晨星,削铁如泥,却连她手掌都割不开——她单手接住刀刃,抬腿一脚踹在琉璃腹部,将他踹飞了出去。
琉璃也是七宗中一人,可连文一根头发都伤不到。
“我弟弟歇了一千年,武艺没见增长,反倒不如当年在军中那样了。”她妖媚地笑了出来,接着道:“不知你与一千年前带兵攻打白羽族时相差多少呢?”
鸢珀闻言大骇。
琉璃此刻持着晨星冲了上去,全然没看见鸢珀的复杂眼神。她将波波和樱拉上马,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身上有厚厚的毛毡保暖,鸢珀一鞭子抽上去仍疼得它嘶叫出声,撒开蹄子就跑了起来。
马背上另外两人不知道她发什么神经,颠得连饭都要吐出来,一路绕过满地尸骸,踩着不知是谁的血出了城门。
山很高,能看见整个雪原,在雪幕里能看见雪原上有一群人,黑压压的,远看过去像一块霉斑。那群人里有个白衣服的人,很显眼。
“她在雪原上!”鸢珀高声叫道,“梨在雪原上!!!”
不知怎么的,波波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冷风呼呼地在波波脸上割着,像是要将她脸上的皮肤划开。她还不敢相信,鸢珀骑着马就这么径直从山上跳了下来,那感觉就像波波来这个世界前,她们坐在过山车上,令人感官刺激的机械在轨道的最顶点,然后,骤然落下。
“梨——”
那匹马四蹄并未落地,而是如腾空而起的苍鹰,箭一般飞向雪原。樱和波波却能看见她们周遭都浮着碧绿的光,那光从鸢珀身上不要命地散出来,亮得有些刺眼。
忽有人从半空中生生拦住了这匹马,他扼住鸢珀的脖子,逼她停下来。
“你是想杀了你自己吗!”他吼道,“还是要毁了云巅城,逼云巅城里所有人给你陪葬?!”
“你滚开!九狱!你杀了白羽、杀了绮雪还不够,连梨都不放过吗!”
“收手!不然我便命人灭了雪城!”
“你敢!”
他们两人争执之时,波波头一晕,跌下了马。
“波波!”樱去拉她,却被波波带着一起掉了下去。九狱手一挥,她们两人便浮在了半空之中。
梨还在远处,被一群人围攻,鸢珀语气软了下来:“我求你,哥哥,让我去救她,梨还要成亲,他们雪期之后就成亲了……”
她与白羽的婚礼便是错过了,她不想梨也这样,也不想伏跟吟岚一样。
九狱冷着的脸忽而一笑:“珀儿,你看看可还来得及?”
鸢珀一愣。她不知何时已在梨跟前了,梨胸口里插着一把剑,伤口正往外流着血。
红的血,像是一千年前,绮雪那般。
她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你什么都保护不了,还在肖想什么呢?你该是被保护的那个,就应该乖乖待在云巅城里一辈子。强如白羽,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何谈保护你呢?”
他说出的话字字诛心,鸢珀脸上显出挣扎之色,她仿佛又回到了云巅城,那地下,重重的铁门锁住了她所有的自由。
她毕生最怕的,就是失去自由。
“你滚开!”一柄细剑猛然刺向九狱,他身形一闪,消失在风雪里,又瞬现在另一处。
是樱刺出了那一剑。
波波趴在望晓背上,望晓揽着樱的腰让她在半空中保持平衡,方才能刺出那一剑。
“是望晓?你不是文的手下吗?那个死了的手下。”
望晓没理九狱,而是对着鸢珀道:“公主醒醒,快去救人!神王我来对付!”
她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还在半空中。鸢珀策动胯下的马往梨那边飞去,九狱想要拦住她,却被望晓挡住了。
“我深知不是王上的对手,可王上此时并不在这里,一道虚影,我还是能对付对付的。”
“我还有剑!”樱叫道。
“哼,狂妄之徒。”九狱不屑地冷哼。
梨被军队围追,从凌晨一直到现在,已是精疲力尽。她受了不少伤,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手起刀落,她早已不知这是第几个人的人头了,她只麻木挥舞着手里的剑,剑穗上浸满了血,每每挥动,都有血四散溅开。她知道自己不能死,她还要成亲,伏在城主府里等着她回去。
这执念催动着她,像山里的岩浆,让那些死的金属活过来,流动,化成力量,她已不知自己拿着的是剑还是什么,这只是武器,让自己活下去的武器,她刺着,她还记得父亲教她的,每一剑都刺向要害。
然尔双拳难敌四手。
鸢珀赶到时已迟了,她大声叫着梨的名字,梨听见了,她望回来,满脸是血。
这一刻与一千年前重叠,绮雪也是这样,站在雪原上,朝她望过来,也是满脸是血。
天是黑的,雪是白的,雪上的人也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