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正巧来了个侍女,提着桶和剪子,多半是来修整园里的花草的,吟若便叫住她,让她去探探黑龙阁里到底怎么样了。岂知那侍女答道,长老下了命令,说是族长病重,除他之外,任何人不许探望。
“任何人不许探望?那我偏要探望呢?!”
“这……我也不知道……”
吟若深吸一口气,转凉的风顺着嘴唇和齿缝流进喉咙里,又从喉咙流进腹中,顿时使她清醒了不少,她刚刚打了吟茹,吟茹定是去告状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兄长就又要叫她过去。
她会面对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而吟岚,吟岚当然没有病重,他身体还算康健,只是有时不大舒爽,而吟颂派了几个人来,把他大门一堵,说是请族长安心养病。养病?吟岚笑了,他哪来的病,有病有野心的是他吟颂,不过吟岚是真想看看,这位长老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吟若猜的没错,晚饭时候,来了两个侍卫,嘴里说的话还中听,做出的事情却不中看,先是把她屋里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然后半架着她半推着她的,把她带去了吟颂那里。
那是吟若此生最后一次见她哥哥。
兄长对她说的每个字她都记得,末了还添了一句,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去见族长了。
吟若想问为什么,最后都没问出来,她说不出半个字,也似乎没什么必要说了。
晚霞正好,山岳把夕阳囫囵吞了下去。
再过两日就是吟茹进城主府的日子,她日日用香花凝露泡澡,洗得肤如凝脂,雪白娇媚,那支断掉了花钗已被她扔了,发间簪上了琉璃玉,还有珍珠流苏从上坠下,这么一打扮起来,更是顾盼生辉。吟颂还特意着人给她挑了件月白的裙子,乍一看素雅的很,可细看之下,上头满满绣着层层叠叠的暗花,一簇接一簇,都是用上好的丝线绣制,华贵不可言。
而吟若跟吟岚一样,被软禁了起来,关在她的院子里,她就在院里头唱歌,兴起时伴上一支舞,反正也无人看,跳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她喜欢看自己裙摆飘着,宛如这样就能翩翩而飞,升上天空。舞跳腻了,嗓子哑了,她就回屋里,躺在窗边的小榻上,想着事情,想到头疼仿佛被撕裂,又发狠起来,抄起窗台上的盆景就往地上摔。天大的一声响,好像地板都被砸穿了,依旧没有一个人进来问问她究竟怎么了,过得是否还好。
这世上真的有人在意她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
她渐渐平静了下来,抓来纸笔,写写画画,想让自己不再想那么多事情,不想那么多事情就不会头疼,也不会狂躁地把盆景往地上摔。她写了好多,从吟岚写到绮雪、从吟茹写到吟颂,她的一生就围着这么几个人转,转来转去,什么都得不到。
甚至吟颂的女儿吟汨都不再到她这里来了,呵,这里连鸟都不会飞过去,还会有谁愿意来吗?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一直不该想的事情。
她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天,第三天睡到日上三竿,在太阳与春风中缓缓睁眼,吟茹的脸猛然闯进了她脑海里,她心脏停了几秒,然后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从床上跳起,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穿好了,站在镜子跟前,瞧着反光里模糊的自己,满面憔悴,形容枯槁,她想她要是吟岚,怕是绝对会选吟茹。
但她和吟茹不一样,她喜欢吟岚,吟茹不一定喜欢,吟茹只会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毒药掺在吟岚的酒里,眼睁睁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毒发身亡。吟颂把自己精心培育的傀儡扶上族长之位,自己就安居幕后,做操纵傀儡的那只手。
而吟若,只是因为没有用处了,就活该被软禁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看着夏天变成秋天,冬天变成春天,然后在满地落叶之时死去,或许吟颂还会赏她一个安息之地。而兄长似乎忘了,吟若不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她是黑龙族的人,生来带着如鲜血般赤红的眼睛,他们天生就该沐浴着血液,让鲜红之血在龙鳞的缝隙里流动,仅仅依靠龙吼就能让敌人吓得屁滚尿流。
院外的侍卫只听见一声怒吼,他们惊恐地往后看去,只见到一只硕大的黑龙,漆黑的鳞片锋利森寒,它龇着牙,牙齿比死人的骨头都要苍森。它有一双赤红的眼睛,流着血一样,黑龙看着山巅,最终向山顶上的黑龙阁爬过去。
所到之处,砖瓦尽碎。
黑龙沼有一条时代相传的族规,那就是,无论何事,族中之人都不可在族地山中化为原形,违者以叛逆之罪论处,处以自裁之刑,尸首扔入西海深渊之中,任鱼虾啃食,魂魄囚于海底,千百万年不可安息。吟若不仅犯了戒律,还撞破墙瓦,拖着长而粗壮的鳞尾,在碎石狼藉中留下一道痕迹。
或许是她觉得吟岚命不该绝,又或是想用她的命抵了吟岚的命。她走出好远才记起来自己仿佛会飞,就又带起一阵风,轻飘飘如一片风起的树叶,飞向黑龙沼的山巅。
这一日天光万里,穹天之上不见曦云。黑龙神情天生肃穆,瞧不出什么变化,所以谁都不知吟若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冲上了山顶。没有人能去问她,她也不会回答任何人。直到她落了地,变回便于行动的人形,前方就是吟岚的住处,她被重重包围着,前后左右都是凛然尖锐的锋刃,吟若好似什么都不怕,那枪锋刀戬在她眼里连小孩子的玩具都不如。待他们都冲上来时,她徒手握住利刃,视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而不见,狠一发力,便连着持枪的人一同甩到边上去。她看着同族之人哀嚎呻吟,心里奇妙的升起一丝快感,没来由地让她失去理智。
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这回她回忆起了一些东西:有谁的手端着药碗,执着铜勺,把拿黑乎乎又发苦的汤药送进她嘴里,满意地看她噎下去。
从那以后她就得了头疼的怪病,头一疼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