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多么远的两个字啊,上回她听见它们,还是在白羽仍活着的时候……当年她也跟白羽有过婚约,那是她跪在大殿上苦苦求来的恩赐,那时候她也为了这个恩赐高兴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像一夜之间云巅城的桃花都开了,满城粉红,映得人脸上都带着春风笑意。可她忘了,云巅城里就一株桃花,种在母亲的后花园里,因为某一年的一场大雨,被一道雷劈了个焦黑,渐渐枯了,再没开出好看的桃花来。
她和白羽的事,也被这惊雷一样的一剑劈成两半,劈开山岳河流,山岳往上升,河流往下降,白羽就与她越来越远,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永世不得再见。
心里总是波涛汹涌,她说出来也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吟岚以为她会闹,会哭,会痛骂几句,会灌下壶里所有的酒,脸上带着泪发笑。
她都没有。
“你就……不觉得有什么吗?”他试探着问道。
鸢珀又盯着他腰上的坠子看,那玉可真好看啊,称得人也好看。
“我能觉得有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会记得我吗?”
“你于他,是融在骨血里的记忆,谁能忘记自己骨血所在?”
“那他为何会成亲?还是因为那女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他白羽认错人了?”她冷冷笑道,“认错人了,多好的理由。”
这便是气了,吟岚劝她:“也不一定是这个缘由吧,万一他只是被迫,或是失忆,这也未可知……”
鸢珀打断他:“无论如何,我都要上门找他问个清楚。”
她小时候便是出了名的恶脾气,吟岚不知道她在云巅城时是什么样,至少她在白羽族时是这样,白羽都不敢惹她,尤其是她看中的东西,谁都不能碰,谁要碰就是要她命。比如她曾经挂着个玉佩,吟岚起了玩心时拿来看了看,她就一口咬在吟岚胳膊上。吟岚骂她是狗吗,她竟叫着:我是狗咬的也是你!
那着实把吟岚吓着了。
还是白羽劝的架,他把那玉佩又挂回鸢珀脖子上,玉上刻的她名字还清清楚楚,在太阳底下发光,白羽让她给吟岚道歉,鸢珀梗着脖子不答应,白羽便哄她,吟岚对她瞪眼睛,鸢珀也瞪他。
“……对不起,我不该咬你。”最后她还是嘴软了。低头道了歉,吟岚捂着胳膊上那道伤口,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又在听墙根的时候知道了,为什么鸢珀这么怕别人拿了她东西。她说在云巅城里的时候被管的严,除了父亲赏她的,别的东西一概不能有,哥哥送了她那块刻着名字的玉佩,她也不敢挂在腰上,只敢用绳子穿了系在脖子上,藏于衣服里。有一日换衣服时不小心被教习的嬷嬷瞧见了,厉声问她是从何得来的玉佩,鸢珀不肯说,嬷嬷便用戒尺打她。这个嬷嬷是出了名的严厉,她年轻时候曾教导过父王,德高望重,对面是堂堂公主她都不会留半分情面,该打便打,鸢珀眼泪挂在眼皮子底下,不敢哭,一哭便又是一顿打。
还是哥哥来了,说玉佩是他送给妹妹的,总不至于做哥哥的送个礼物给妹妹,都害得她挨一顿打,嬷嬷这时候便好说话了,说她也是不知,才误伤了殿下。
什么误伤,就是她找不到理由,故意打我。鸢珀这么说道。
从那之后,有谁平白动了她东西,她都要闹一通,因为她没别的本事,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害怕,才能守住一些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
白羽告诉她这是没用之人的做法,只有弱者才会在自己被抢了东西时哭叫喊闹,有底子的人啊,就安安静静站在原地,放出一身气势,旁人一瞧便知道是不好惹的主,便不敢再动他东西。若此时还有不识趣的,就刀剑伺候,十个人里有八个人看见那寒光便吓软了腿。
也是他教的好,自那时候起,鸢珀要犯恶脾气,皮子上不哭不闹,里头闹了个底朝天,一身倔脾气全用在暗处,第一个遭罪的就是那打过她的嬷嬷。
那日嬷嬷又想法子整她,说什么她用膳时,应先喝一小碗汤润润喉,先吃素食再吃肉食,最后喝甜汤暖胃,这样饭食顺畅,对身体好。鸢珀照着她说的做,侍女先给她呈上来一盅汤,她便用银勺舀着,一小口一小口送进嘴里,连勺把儿都没碰到碗壁。嬷嬷一直盯着她,直到一碗汤下去一半,侍女便端上菜,一道一道布在桌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要她先食的素菜被放的挺远,而荤菜肉食就在她跟前。鸢珀举着筷子,想着嬷嬷着意提醒过,先素后荤,然后甜汤,她便伸长了手臂,去夹了稍远些的一道烫木耳。
嬷嬷戒尺下来的比她收回手都快,贴着她胳膊擦过去,都能听得见破风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嬷嬷训她:吃菜要动自己跟前的,远些的菜就当没看见,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鸢珀心道是你说的先素后荤,这会子又冒出什么先近无远,什么狗屁的规矩,她才懒得理会!想着便要丢了筷子,但嬷嬷一瞪她,戒尺作势就要落下来,吓得鸢珀一激灵,连忙夹了跟前一块肉进碗里,又夹下一小块,送进口中,姿势十分文雅。
菜还没吃上两口,进她嘴里的连牙缝都不够塞,侍女就呈上酒来,还有两个鎏金镶玛瑙的矮脚杯,嬷嬷亲自给她满上酒,酒壶顿在一边,她举起一杯酒,说宴请之时,若有人敬公主酒,公主当如何应对?
鸢珀双手平齐举杯至眉心高度,低眉行礼,再将杯口凑近唇边,以红唇轻点酒面,沾湿唇角即止。嬷嬷瞧不出破绽,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问她:若是陛下想与公主喝一杯,公主又当如何应对?
当一饮而尽,鸢珀答道。
为何要一饮而尽?
鸢珀依旧面无表情地答道:卑者自当先饮干净,尊者随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