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岚……”鸢珀低低地喊了他一句。

吟岚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他赤色的眼里只有远处的风景，不见边际，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是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还是只有天际和群山？

她不是他，所以不知道。

绮雪走的时候只在黑龙沼留下两样东西——一枚龙蛋和一株樱桃树，别的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带走，她来时也没带来什么，孤身一人而来，孤身一人而去，当真潇洒自如。现在龙蛋长了角，樱桃树再不会开花，绮雪用过的东西还整整齐齐放在吟岚屋里，她随时回来，随时都能用到。

天晓得这个坐在山崖上的男人本是个做霸主的材料，昔日黑龙族无比辉煌，至少是绮雪来之前，日日请柬文书堆如山倾，上山下山之人多如蚁爬，丝竹歌舞之声能响到至天明，只因黑龙阁多了个女人，喜好清净，能撤的便一概都撤了，上山之外人皆不能踏入黑龙阁内，文书请柬全送去长老府中，伶人乐姬都赶下了山，如此千载而来，堂堂黑龙阁竟变成如今这副冷寂模样，委实有破落之感。

吟岚便守着这个破败的家守了这么多年。

他向来就不容易，从小便是这样。

鸢珀便去他藏酒的窖子里，翻出那两瓶最香的花酒，用根麻绳穿好系着，拎在手里，途经吟梦屋子的时候，还听见里面传出来哭声。

酒香跟着人一路飘着，从黑龙阁飘到山崖上，她把酒瓶轻轻放在吟岚身边的草地上，学着他的姿势坐下来，把酒上的绳子解开，一瓶给吟岚，一瓶给自己。

她上次来黑龙沼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这次吟岚没说话，拨开酒封就对嘴吹了一半下去，然后垂着头，舔着嘴唇，鸢珀等着他说话，酒瓶握在手里，一口都喝不下去。

或许是过了一年，或许是一百年，或许只是几秒，吟岚忽得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他说，“绮雪曾跟我讲过，她一辈子不喜欢跟人争，她只争过两样东西，一样是父亲的宠爱，她没争到，一样是我，她争到了……”

鸢珀不敢说话。

“……可有时候，我也会想……她真的在意我吗？要不然她怎么会、怎么会一千年都不回来，一千年啊…不是十年，不是一百年，我每天坐在这儿，看着春树发芽开花，看着秋叶飘落零离，所幸黑龙沼不会下雪，不然天上飘下来几片雪花我都能数清楚了……一千年了，她还是没回来！”

他似乎是醉了，也不是酒醉人，是人自个儿想醉，人想醉的时候，便是喝一壶白水都能倒。吟岚就是这样，假装自己醉了，便就能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反正这山崖上也没人看着，也没人听着，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儿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呆的清静之地。

“我也曾以为，一时的离别毫无所谓，终究是还能再见的，”鸢珀也揭开酒封，闻着瓶子里的味道，“没想到这一别……竟是黄泉里再见了。”

“你说白羽吗？”

鸢珀没有否认：“那是我一生最为后悔的事情。”

“白羽啊……”吟岚又灌下去一口，“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模样了。”

“我也是，但如果他还活着，我只需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唔……我对不起白羽，也对不起你，当年我应当去帮他的。”

鸢珀瞧着他的红眼睛，也笑了出来：“你对不起我什么，你只用对不起白羽就行了，死人是不会责怪你的。”

吟岚也瞧着她：“我倒是知道个消息，刚刚想起来的，觉得还是告诉你好些。”

“什么消息？”

“他活了，就在镜城。”

鸢珀缄默了一会儿，才说出自己已知道这件事的消息。

吟岚一惊：“竟有人已告诉你了？按你的性子，现在不应该是在我黑龙沼，而是在镜城才是。”

“……我答应过你女儿来接她，当然不会食言。”

琉璃的确告诉过她此事，只是她给忘了，也记不清琉璃有没有告诉她究竟是在哪个城，也似乎没告诉她，只说了是在七十二城，七十二城那么多地方，谁知道会在是哪里。她当时也似乎急着就要去，可真正想着会再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却怂了起来。

她该怎么问候？别来无恙？或是还记得我吗？又或是一言不发，等着他主动与她说话？每个选项都让她鼻子发酸。或许久别重逢之时，论是谁都会有些畏畏缩缩的，生怕对方认不出自己，又生怕对方认出自己了，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吟岚有些犹豫：“还有一事，我认为我应当与你说。”

“你说吧。”

“你先把酒瓶子放下，别坐在悬崖边上……”

鸢珀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吟岚也跟着她站起来，挡在她和悬崖中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鸢珀忽然有些怀念，这时候的吟岚就像他们少年时那样，给她一种奇怪的违和感，她注意到吟岚腰间还挂着个小巧的坠子，这坠子本不是该挂在腰上的，应是对耳坠，如今只剩了一只，他取下上头的宝石，镶成小坠，系在腰上，后来做衬的金银装饰已变了颜色，中心那颗宝石却依然光彩靓丽。

她认得的，那颗石头是好物，好物中的好物，那是从海底里挖出的好玉，她也就见过两块，一块沁蓝色的，被工匠磨成二十一颗大小一致的小珠，和一颗大珠，每颗小珠上都刻着精巧的花鸟鱼虫，大珠上刻了神王的名讳，再用金线绳穿成环，挂上流苏，便是一只价值连城的手钏；另一块乳色的，比牛乳都要温润，也比她戴了许多年，最后被她摔了的那块玉要好，但乳玉较小，最后只做成了一副耳坠，一只戒指，耳坠从前是她的，后来她觉得此物与绮雪更为相配，便赠给了绮雪。

这本是绮雪之物，如今却在吟岚手里，看来她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只是为何一对耳饰，如今只剩下一只？

鸢珀正在想，便听见吟岚犹豫着说道：“白羽他——他已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