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手一滑，端着的茶盏就从瓷托上掉了下去，掉在地毯上，像砸在人心头上的“咚”一声响，又弹起来一点儿，把肚里的茶水滚着热气倾泻出来，那一块地毯颜色便暗下去。

人手里却还捏着杯托，舍不得丢一样，愣着好半天才把手里东西搁在桌子上，弯腰去拾地上的碎瓷。

茶叶被水泡开，此刻散在白的瓷片上，青翠青翠的，若再通透一些，就更像她眼睛的颜色了。

“公主啊……”他忽然叹道。

鸢珀被九狱带走已有半月，他和伏在雪城上上下下找了也有半月，就差把路上的石砖撬开来找，也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而雪城的天也一天比一天奇怪。先是出了太阳，照得雪峰顶的雪都化了不少，又在水滴下房檐的一瞬，被风冻结在此。

于是雪城之风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南刮来，轰轰烈烈，遇雪吹雪，遇石吹石，一日未歇。

好在雪城最不缺的便是石头，建筑也都是石制，地基深打进山里，风如此大也没吹坏房子，人们日子该怎么过便怎么过，天气再冷也没怎么样了他们。

唯独不见了的，就是鸢珀，她就如一捧雪，被大风刮走了，寻也寻不得去向。琉璃就是愁这一点，鸢珀万一被带回云巅城，他琉璃就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再从神王眼皮底子下把人偷出来。

他想这些事情，窗外的风也显得更吵闹，叽叽喳喳的，推着窗板，像有一百只麻雀在外头吵闹。琉璃听着心烦，又拿它没办法，气极了回手就把手里的碎瓷片砸了过去，又是“咚”一声闷响。

琉璃是不甘心，不甘心便难受。

那时在雪原上受了如此大的侮辱，若还耐得住性子，那才是真圣人了。琉璃可不是圣人，他只是个会使刀的活死人，往事已过，追不得，但近在咫尺之事，他可不能任它骑到自己头上去。

当他还在七宗之时，姐姐就教过他，无论是谁，他能杀你，但决不能踩在你头上。琉璃记这句话记了好久，他以前还不甚明白，现在懂了。

早在他被罢将军一职之时，他就该冲上殿里去，用晨星指着那王位上人，将军之位他可以不要，反正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但胡乱给他安个罪名，让他被人辱骂，这才是大过。

琉璃把碎瓷片又拼了回去，看起来还像个完整的杯子，可上头的裂缝，怎么都抹不平整。

笑话，碎了的杯子怎么拼的完整。

“你在做什么？”

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后头跟着两个侍从，梨不在他左右。

“我在想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琉璃啊…你说她在雪城，我们在城中上下都找遍了，都不见踪影……她会不会是在别的地方？”

“这问题你早问过我了，是神王亲口说她在雪城的，他会不会用别的什么法子将她藏了起来，让我们找不到呢……”

“我知道你心里急，梨那边也急的要命，我派出去一些人，她联系了自己父家，也帮忙留意着了，要说有蛛丝马迹也早该被人注意到了，如今却什么都没，这该如何是好？”

他一直没说的是，梨已经好多年没跟她父家那边的人联系了。

这还是她小时候埋下的祸根。

她母亲早亡，是因为生她的时候大雪封城，又不巧的是，炭火断了，人又进进出出，产妇受了风凉，烙下病根，又常年劳累，病根子一种，便一发不可收拾。孩子还未满月，汤药便流水一样进进出出。人害起病来，能眼睛看着消瘦下去，那么大个人，临了前只剩下皮包着一副骨架，半两肉都不见。

出殡那日，她才四岁，瘦瘦小小的一只，被父亲牵在手里，一张脸蛋儿倒是精致可人，颇像她母亲当年的模样。只是她既不知母亲究竟为何穿着华衣躺在棺材里，还用白布盖着脸，教人闷死了该如何是好，也不知为何家中大堂挂满了白绫，点满白烛，母亲就躺在大堂的方盒子里睡觉，门敞开着，也不知冷不冷。

来了亲戚，是母亲家里的，梨很少见他们，也不知谁是谁，来人父亲叫她喊什么就喊什么，什么小姨二舅的，在她眼里，那几张脸都跟母亲的脸一样，模糊的一团，辨不清谁跟谁。

那些人还哭，跪在母亲跟前哭，几乎要把嗓子都给喊哑了，她也跟着哭，父亲就扯着她，说这天底下谁都可以为了你母亲哭，唯独你不行。

在场的人都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父亲此时说，因为是你害死她的！

她怕得发抖，又不知该怎么办，瞪着眼睛吸了吸鼻子，一个音节都不敢再发出来。

过了两日，就有人来把棺材盖上，排出七根三尺长钉，拿一个小锤，钉死了棺材盖。梨就被他父亲牵着，看着四个人把棺材抬了出去，他们就在棺材后面一路跟着，出了城，顺着山路往下，最后在个冰雪满覆的洞窟前停下，点上香烛。她被父亲拉着磕了几个头，亲戚又哭成一团，她睁着眼睛，一滴泪都没敢挤出来。

他们和棺材一起进去，出来时两手空空。

母亲被永远留在那里了，梨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六岁那年，父亲交给她一把木剑。梨从那年起便再也没穿过裙子，只有武裤，也不像别的姑娘一样，绣花赏月，虽然雪城也没什么月可赏，她却早跟这些风雅之事毫无关联，木剑练熟了便换了铁剑，铁剑练熟了便去北方草原上猎狼，狼猎完了，父亲把她叫回云巅城，拔出剑，让她跟他对招。

他还说，等梨能胜过他了，就让她离开，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梨问为何要赶她走，父亲答道，你害死了你母亲，我舍不得杀你，也舍不得你受苦，更不想再看见你，所以我教你剑术，就是为了不让你以后吃苦，跟你母亲一个下场。

母亲……母亲为何是我害死的？！梨问道，她长这么大，也知道死是为何物，也知道了母亲是死了，装在棺材里，送进了冰窟里——雪城里人死了，都会送去那里，跟雪山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