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到现在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件事。
母亲是穷人家里的女儿，全家人只靠着屋后那块巴掌大的地，种点番薯和小白菜养活，很是艰苦。七岁时候父母生了个弟弟，不巧又碰上了饥荒……
父亲也是听母亲说的，说她有天起夜，因为怕黑，贴着墙根走，从窗户缝里听见里头自己的父母悄悄说，家里又没粮了，孩子又一天比一天能吃，迟早有一天是养不起了的，她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要是没有这个女儿就好了。
可女儿也是我们的心头肉……
女儿总不及男孩子有用……
这些话母亲那时候还听不懂，直到她十一岁那年，父亲让她去门口的马车上取东西，她没多想，上了车之后，马车就转着轮子往前走，从草原走到森林，又从森林走到山里。她这辈子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也隐约知道，父亲母亲已经不要自己了。
她被卖到雪城，给一个商户家里洗衣服，洗了七年，十八岁时，因为脸长得不错，便被许给商户家里的一个护卫，那个护卫便是梨的父亲。
护卫后来不做护卫了，他剑术不错，便开了个小道馆，专以教人剑术为业。家中诸事，便由母亲主管，忙里忙外，父亲事业也蒸蒸日上起来，道馆愈做愈大，很快在雪城都小有名气，甚至都能与当时的雪城城主私交甚笃。父亲母亲两人感情更是渐渐如胶似漆，谁都离不开谁。
很快母亲怀了孕，只三个月，就因身体不济而流了产。
过了两年，母亲才怀上第二胎，也就是梨。这期间，经常有个老婆子在家门外头晃悠，举着个系着铜铃铛的杖子，神神叨叨的。母亲梦里便经常听见铃铛响，醒来一问，从父亲到下头的人都说半夜里从未有过这种动静，父亲想是怀了孕的人心里慌燥，便着人请大夫来开了两副安神的药，日夜服下。起初一两天还能睡得安稳，三四天后便又梦见奇怪的铃铛响。
那老太婆也是神出鬼没，明明有时听得见她在墙外摇铃铛，人出了门一看，半个人都没有。有时候明明听不见铃铛响，却总有人看见老太太举着杖子在外头跳舞，杖子上的铃铛摇摇晃晃的，却是个哑巴铃铛。
母亲也总梦见铃铛，今日又梦见了个小姑娘，长得水灵可爱，粉粉嫩嫩的，手里也举着个铜铃铛，摇起来叮叮当当的响。母亲瞧着她眼熟，又说不上来像谁，但怀了孕的人总会无比怜爱小孩子，梦见了她，即使铃铛摇着闹人，也无端能安安稳稳睡着了。
梨在腹中六个月大的时候，那老太婆找上门，父亲一看，她天生对眼，瘦瘦巴巴，佝偻着，跟只皱巴巴的蟾蜍一样，举着的杖子比人都高，顶端挂着一只铃铛，一只死掉坚硬的公鸡，还有一对儿眼珠子。
那老太婆举着碗鸡血，见到父亲就当头泼上去，大喝一声，受死吧，妖魔！
父亲被鸡血泼了一头一脸，当即怒了，叫人赶这疯婆子出去，别净放些不干净的东西进来。这时那老太婆嘻嘻笑道，你不知家里早已进了妖魔，早晚要给妖魔害死呢！
怎么说？父亲皱了眉头，听那老太婆问，你妻子夜里总听得铜铃响声，不得安眠不是？
父亲两手一背，冷冷笑道，此事全府上下无人不知，你随意打听一番就知道了，跑来我这里卖什么关子。
他暗中使眼色给一旁等着的护卫，让他们把这疯婆子丢出去。这老太婆也不挣扎，攥紧了手里的杖子，嘻嘻笑着，叫道，你妻子夜里还会梦见一粉嫩小儿，眉清目秀，摇着铃铛，铃铛叮咚响，她便是妖魔，索命来的……！
大门一关，老太婆便连着她的杖子一同被丢出了门外。
此后清净了几日，母亲胃口好了许多，渐渐觉着腹中胎动，心中又喜又急，想着还有三四个月便能见到自己孩子，满脸期待化成一道暖流，从她心里一直流进腹中。
父亲见此，便愈发笃定那老太婆是胡言乱语，招人厌烦来的，正反已丢出去了，不予理会便是。
只要他们母子平安便好。
夜里时候，母亲又发了梦，也不知是不是被子重了压了胸口，还是因为屋里气闷，一口气总缓不上来，迷迷糊糊的，总看见那孩子在哭，铃铛坏了，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母亲不知她怎么了，便凑过去，轻拍着她问，那孩子抽噎了两下，抬起头来，眼眶里不见眼泪，都是通红通红的血。
啊——母亲被吓得仰倒在地，觉得腹部绞起来疼，疼得浑身冷汗直流，那孩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铃铛，像之前那样摇着……
母亲被人摇醒，惊慌着睁开眼，看见眼前是满脸担忧的父亲。父亲问她怎么了，她把梦中所见一一说了，听得父亲心里如压了块石头，愈来愈沉。
那老太婆原来说的不是疯话……父亲想着，先安抚母亲睡了，想着明日一早便差人把那疯婆子…不，老神仙找到，问个仔细明白，再请她帮帮忙，除了这只妖魔才好。
哪知第二日一早，那老太婆又端了碗鸡血来，闯了大门，见人就泼，那碗血跟不会空一样，泼得院里上下全是血淋淋一片，跟灭了门一样，都没见她收手。父亲着急忙慌，衣服都没穿好，就冲出来，也被她又泼了一身的血，腥臭无比。
她高声叫道，叫你不信我，再拖个一两日，你妻子、你孩子，一尸两命！
父亲忍着，脸上血都不擦，俯首躬身，恳切请道：麻烦大仙救救他们母子！
老太婆一双乌鸦眼睛瞪着他，忽得嘻嘻嘻嘻笑出来，尖笑道：没想到我活着竟有一日，有一日有人称我大仙，有趣有趣！那本大仙就指点指点你，要怎么除了这为祸世人的妖魔！
她说着，把手够得老高，揪下两只眼珠子，放在鸡血碗里，说道：凡人！今夜叫你妻子把这碗里的东西统统喝下去，就不会再梦见那妖魔了，若想根除，若想根除……今日老婆子没带够东西，等明日，明日老婆子就来，除了那祸害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