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城最重年关，一年的丰收都积攒于此，一年的期待都开始于此，以开始新的一年。家家户户都备了好酒好菜，将初冬的腌鱼腌肉挂在外面晒了一个冬天。又有巧手的工匠和妇人扎好通红的灯笼，编了草蚂蚱关在小竹笼子里，用竹签插在草绳垛上。

年关时候城里都会有灯会，云巅国和七十二城都有。孩子们都会穿上母亲亲手做的袄子，红扑扑着一张张小脸，手上提着灯笼，灯笼上用彩色的颜料画着兔子和小鸡。

暮暮过了年才十五岁，她对年关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那么多。她也只去过两次灯会，一次她还没有记事，只依稀有那种灯火阑珊、热热闹闹的印象，另一次是九岁那年，那年收成不错，父母年末余了些闲钱，母亲大方地塞了个铜板给她，让她跟着同乡的孩子们一起去城里看灯会。

她十岁那年几乎一年都没下几场雨，收成不好，父母交不上税，在房里商量要怎么换钱……拿她换钱。暮暮记得母亲一直在哭，父亲在一边苦着脸，不停地叹气。

“孩子总会还有的…可是那钱能足足够我们吃一年。”父亲是这么安慰母亲的。

别的暮暮记不大清楚了，她只记得最后父母还是没拿她去换钱，而是和别的同乡一起，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有人拉了个小板车过来，她就和父母还有别人挤在车上。那天也是年关，天还很冷。她能望见远处城里的灯火，璀璨通明，是那么好看。

她还在想，要是什么时候能再去一次就好了。

之后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她眼前只有岳筝，还有在一旁忙活的先生。

先生她是认得的，乡里没有人不认得她，都说她是神医，是女神仙，什么疑难杂症都会治。就比如村东头干巴巴的老头子，别的医生都说没得治了，有那个钱还是备副好棺材吧，先生一来，只在老头面上瞧了一眼，开了个方子，半个铜板都没要，只要了个小碗，外加一碗水。老头喝了药之后在床上呻吟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能下地了。

乡里人都啧啧称奇，老头的孙子也感激涕零，想去谢谢先生，打听了先生的住处，拿了好酒好肉上门感谢，先生谢道，这不过只是本分而已，酒肉什么的还是你们自个儿留着吧。

从那之后乡里乡外的人都称她为先生，稍熟一些的人叫她梦先生，算是尊称了。

岳筝哭肿了眼睛，鼻涕都挂在衣襟上了，胡乱用袖子抹一抹，又沾湿了一块布。暮暮就睁着眼睛盯着他看，又听见梦允低声骂了句：“这些该死的畜生！”

她把眼睛转向梦允那边，好半天才认出来台子上躺着的是隔壁住的哥哥，只是哥哥身上都是血，从台子上流到台子下面，哥哥的脸苍白苍白的，头无力地耷拉在一边。

最后先生还是把他救回来了，只是哥哥好像少了两条腿，还有一只胳膊。先生把他包扎好，在屋里呆坐了两天，之后有个人来把哥哥接走了，她和岳筝就再也没见过他。

先生收留了他们，带着她惯用的工具和药，还有那些厚厚的医书，几经辗转，先生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给人治病。最后有个从前被先生医治过的木匠愿意给她建一栋房子，先生塞给他一大块银子，足足有男人拳头那么大。木匠用那块银子买来木头和石头，拉了好多车过来，她就和岳筝看着那些木头和石头一点点从地基变成框架、从框架变成房子。

房子建好的那一天，先生两手拉着他们，在院子里说，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

那之后，先生就再没有治病救人了，有人上门求她，她也是拒绝。但她会教自己和岳筝读书识字。先生有对很好看的浅色眼睛，她洗头发的时候头发还会掉色，但第二天又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先生几年来唯一救的人，只有那个叫樱的姐姐了。

暮暮喜欢她，因为樱长得好看，她笑起来眼睛里好像有星星，闪闪的，让她想起城里灯会的花灯。据说跟樱一起来的还有个姐姐，不过她整天躲在屋里，古怪的很，都是岳筝每天给她送饭进去。

先生人好，他们说想在年关时候去坠月城里看灯会，先生就真的答应了。岳筝这两天也勤快起来，给库房里的马车上了油，一大早就起来喂马，还把马牵出来遛，马蹄声在地上一下接一下的响，仿佛就在催着日子赶紧过，是啊，日子赶紧过，到了年末，他们就能去坠月城了。

……

三天一过，梦允果真准时来波波房里了。她今天也依旧蓬头垢面，似乎早晨起来连脸都没洗，眼睛也半点神采都没有，一脸疲相。

她进来就把一本书往波波桌子上一拍，腿一跨，坐在凳子上，神情严肃。波波顿时有种班主任来训话的感觉，不由得紧张起来。

梦允问她：“你为何想要学医术？”

波波刚想张嘴，就听见梦允又说：“我不想听什么漂亮话，你只需把你想做的事情说出来，冠冕堂皇的话留着说给别人听。”

“我…我是为了不想那么没用……”波波偷偷瞄了一眼梦允，她眼里没有什么鄙夷或是什么别的神色，只有沉静和镇定，莫名引着波波说下去：“我身体素质不好，不能像樱那样学剑术，所以总是拖人后腿…而且我…想回家，我想跟樱一起回家，如果我总是拖后腿，给人添麻烦，会害死别人的，还有可能害死樱……所以我想学医术，这样或许还会有人需要我。”

“还有吗？”

“还有…还有…”

波波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医济天下，这理由估计就是她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吧，波波又怕自己的理由太过自私，让人生出反感就不好了。

哪知梦允竟满意地笑了笑，说：“可以，那就努力吧，你通过了。从今以后对外你可以自称是我梦允的弟子，听过我名号的人都得给你几分面子，不过比起送你来的那两人来说还是太小了些就是。”

“啊？我通过了？”

“如果你答拯救苍生之类的话的话，我就会让你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但你没有，而且说的也是心里话，很让我满意。不过呀，要自称我梦允的弟子，没两把刷子可不行。”

她笑得更开心了些，把面前的书往波波跟前一推：“这是我的笔记，三天后我会来考你，是真正的考，就这个笔记上的东西，看不懂的那些医书上都有，自己找来对应着看。你要想自己不拖别人后腿，就得跑在别人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