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湖就在东南沿海的话,陆公子肯定去过的吧?"
"长生湖是圣地,唯独心灵纯净者可进,陆公子一定去过。听闻长生湖边皆是鸩木,既然去过,便见过,所以笃定。"
"你这么说我就越来越好奇陆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哎,只可惜生死簿看不到他的过去。"
子桑越笑着摇了摇头。
"只凭生死簿是看不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的,你要去自己了解,自己体会。也许十恶不赦的人表面温柔,也许..."
"十恶不赦的人表面温柔..."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做了一个假想。
"如果,杀人的人是陆公子,这一切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
"对啊,不知道陆公子的过去,我就根本不知道陆公子杀人的理由和目的,所以根本没法解释,咱们得想个办法知道陆公子的底细。这样,你先歇会儿,我去找找回暮城的路。"
"不行,不能回暮城。"
"为什么?"
"你还记得岳铭刚才说什么吗?身败名裂。"
"可是咱们不回去怎么知道咱们怎么身败名裂的?"
子桑越摇了摇头: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永远不要低估群体的能力,人言可畏,现在回去,并非良策。"
"可陆公子怎么办?"
"有慕尘在,应该没事。"
...
暮城又死人了,这次的死者是姜农夫的妻子。
一场灭门案的开端。
紧接着,是他的女儿。
再然后,是他的孙女。
姜家没有了,就换了另外的刘家。
前前后后,同样死法的人,一共有十三个人。刀痕非横即竖,皆为刀虫所致。算上死法与众不同的王二,就已经十四个了。
十三天,一天一个人。消息就像瘟疫,在小小的暮城迅速蔓延开。有钱的请外地的阴阳家做法,没钱的只好每天在家躲着,摊不摆了,活也不敢干了,一家一家都这样,本来温润如水的暮城霎时成了死气沉沉的镇。
唯独言语在街坊间传递,惊恐藏在字里行间,穿过一家家廊檐,进入一只只耳朵里。
"天呐...姜家都死了?"
"是啊,跟王二他家那位死法一样,一刀两半!"
"不止...刘家也全灭啊,真是不知道刘家得罪谁了,老老实实喂马遭这横祸,哎..."
"谁知道呢,人在做,天在看,也许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也不得知啊?"
"不说了不说了,忌讳。"
"哎你们知道吗?昨天死的那个顾家最后的少爷,是在家里死的!"
"顾家?那不是前阵子做过法的吗?这都没拦住!"
"这说明家里都不安全!要我说,想活下去啊,还是早点离开暮城比较好!"
众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你言我语,把那十几位死者惊扰得毫无清净,更有甚者,恨不得跑到官府去刨根问底,看看那些一刀两断的尸体,然后成群结队地逼着官府给个说法。
官府老大没法子,说这牵涉到灵力,应当由陆家处理,然后理所当然的,矛头就指向了陆家。
指向了暮城公认的保护神,陆衢寒和陆子程。
陆家大门紧闭,门前人群却熙熙攘攘。一日一日,人越聚越多,求救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也许是他们知道陆家有结界,便一个个的蹭着陆家大门的边,想着分一些福祉。只可惜他们忘了,陆衢寒在整个暮城都下了结界,不还是徒劳无功?
"陆公子,百姓遭受飞来横祸,您不能不管!"
"陆公子,请您为死者平冤,为我们谋个安心!"
"陆公子!"
...
陆衢寒依旧昏迷,窗外事丝毫没能惊起他。陆子程终日守着陆衢寒,对百姓生死不闻不问。最后吵得他烦了,他只得吩咐下人说陆衢寒病重无心处理,想着打发那群人走。
毫无当家风范。
"陆公子病重,二公子不能代为处理吗?"
"二公子要照顾大公子,无暇顾及。"婢女如是应道。
日复一日,无休止的敷衍终于激怒了好脾气的暮城人。
"照顾?如果这种事都要二公子亲自来,陆家要你们这些下人做什么!"
"稍安勿躁...大公子情况不容乐观,二公子实在是分身乏术照顾不过来..."
"是大公子一个人的命金贵还是整个暮城百姓的命重要?外面在死人,死人!连着死了十三天,那十三具尸体都在衙门躺着呢!你们陆家身为阴阳世家对此事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不瞑目,眼睁睁看着我们寝食难安!陆公子要是再不出来处理,暮城就要玩完了!"
"就是——大公子二公子,请你们给个说法!再怎么样,也应该给我们一个保护!"
"陆家应该派人出来处理!!"
"各位稍安勿躁,冷静一下啊..."婢女都快急哭了:"冷静一下,公子真的尽力..."
众人群情激奋,婢女势单力薄。"革命"架势愈演愈烈,陆家大门都可能被唾沫淹过去。
突然,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话。
"大公子病重,慕尘公子呢?"
鸦雀无声。一阵沉默后,是比刚才更激烈的爆发。
"慕尘公子呢!我们要慕尘公子给个说法!"
"大公子难道要慕尘公子和二公子一同照顾吗?!"
陆子程忍无可忍。他终于按耐不住,打开了陆家大门。红漆愕然被分开一条缝,院中重生的木槿霎时飘飞。
门内,一副安宁景象。
"慕尘不在。"
"那麻烦二公子您去官府看看,官府管事的说了,这事只有陆家能解决,如今我们惶恐不安,您必须给我们一个安心。"
"安心?"陆子程挑了挑眉:"上一个人死是什么时候?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三天以前吧。三天,暮城平安无事,各位何须担心?"
一个男人推开婢女,上前给了陆子程一巴掌:"陆子程你说的是人话吗?!那十三个人尸骨未寒!下了黄泉都不知道凶手是谁啊!"
陆子程揪着他的领子,恶狠狠道:"瑾熠重病不起危在旦夕,慕尘不知所踪,来我家拜访的三位道长也突然不见踪影,我根本忙不过来!要不这样,我给你们钱,你们去兰阳请狩灵堂!让狩灵堂的人来处理!"
陆子程那面相丝毫不像大家少爷,凶神恶煞,活生生一个地痞流氓。
不过也是这种无赖气息,震慑住了众人。
鸦雀无声僵持不下之时,陆衢寒被婢女扶出来了。脸上毫无血色,身体薄得像一片纸。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小到只有陆子程能听到。
"陆子程,不得对诸位父老乡亲无礼。"
"瑾熠你醒了!"
"诸位,此事在下定会彻查,近几日让诸位担惊受怕,在下难逃其咎。请诸位放心,凶手在下已有把握,不日便会为诸位除忧。"
众人纷纷喜形于色。
"陆公子能不能告诉我们凶手是谁?也好让我们有个提防。"
"凶手是谁!"
陆子程拿了纸,把众人的意思写给了陆衢寒,陆衢寒脸色铁青,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诸位可知,约摸半月前有三位南山道长拜访陆府?如今他们三位皆不知所踪,且,失踪同日,在下蛊虫邪气入体,不得不卧床休养。三位道长中有一位擅医药的姑娘名为夏鸢,夏鸢姑娘见到王二妻子尸体时便断定死因并非刀伤,而是刀虫,可见她对蛊虫一类了如指掌。而另外两位,一位多日与我学琴,在下只得把加固结界之事交给另一位,如今一向稳固的暮城结界内出了此事,我想,应该是那位受在下所托加固结界的道长动了手脚。"
一通话说完,群情激愤。一瞬间,什么衣冠禽兽人面兽心的词全都落到了张忱翊几个人脑袋上,当真是人在林中走锅从天上来。百姓个个"磨刀霍霍",颇有拿着刀守在城门口的架势,恨不得等张忱翊他们回来就把他们碎尸万段。
陆衢寒用一段话,成功地让所有人把矛头对准了无辜的三个人。
人群中,唯独百啁阁的老者没有说话。他看着陆衢寒,揣摩着陆衢寒的表情,试图从陆衢寒眼睛里看出什么。陆衢寒察觉到,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目光交叠之时,陆衢寒笑了笑。
如平常一般,温柔而客套的笑。
"在下会派人去追捕他们,晚些时候舍弟会去加固结界,诸位,可以放心了。"
众人谢天谢地,有喜欢添油加醋的,甚至都说这是老天开眼,为了死者安心,把病重的陆衢寒救了回来。喋喋不休一言一语之后,众人纷纷结伴走了。
大门一关,陆衢寒松了口气,婢女扶着他回了房间。陆子程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上他,而是站在花海之中,怅惘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笛子。
"凶手真的是他们吗...夏姑娘分明,很好。"
"瑾熠,你到底想干什么?"
...
傍晚,陆衢寒遣走了下人。
"二公子,大公子叫您进去。"
陆子程受宠若惊。
门内,陆衢寒侧卧在床,见到陆子程,艰难地坐了起来。
"子程。"
往日里恨不得离陆衢寒近一点再近一点的陆子程,这会儿却没有动。他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陆衢寒。
手边就是纸笔。
陆衢寒也不勉强,顾自喝了杯水。琴就放在床边,他拨了拨琴弦,弹出了几个稀稀拉拉的音。
"子程,明天就是十五了。"
陆子程点了点头。
"明天是团圆的日子,你去找岳铭吧。"
"又要遣走我吗?"
"你应该给自己求个圆满,而不是在这里和苟延残喘的我浪费时间。"
"何谈浪费?"
"你已经浪费了几百年了,没必要了。掉下沉雁门的代价还不够大吗?你难道真的要陪我定棺入土,断了你的仙缘?"
"无惧。"
陆子程放下纸笔,走到了陆衢寒身边。
"我只要陪着你,我什么都不要。"
陆衢寒笑了,他摸了摸陆子程的头,温柔道:"你我多久没有合奏一曲了?自两年前之后,就没有了吧?"
"两年零四十三天。"
"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陆衢寒叹了口气:"我已经在这个身体里活了二十多年了,也该走了。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无所归依的灵魂,一直无赖地宿在这个身体里而已。"
"我,亦是。"
"太阳神现在怎么样了?"
陆子程显然没想到陆衢寒会问这个问题。
"云中君已经把他除名了。"
"也好,省得...再迫害他人。"
窗外的月亮已经接近圆满了。云雾缭绕,山中无鸣声。
"明月。"
陆子程惊了一下。
"明天,再合奏一曲吧。"
...
这天深夜,百啁阁早早的关了门。老者不知为何,有种被锁定的不安,就像猎物知道被雄鹰盯上,只想四处逃窜。
一反常态地,百啁阁的鸟笼异常安静。往日热闹一片的书海,今日鸦雀无声。
老者只点了一只蜡烛,趁着昏黄的灯火在柜台前默默地收拾东西。
与其说是收拾,不如说是藏。但他并没有藏钱,而在藏毛笔。他的手都在颤抖,就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暴毙。
最后,小小的柜台上只剩了六根毛笔。他叹了口气,把六根笔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架子上。他似乎觉得不够,又去凌乱的书架里翻了一本琴谱出来。
思忖过后,他又把琴谱放了回去。他环顾一周,看着厚厚的书海,无奈的叹了口气。
"真想有人收拾一下啊。"
他凝视半晌,然后一跛一跛走回了柜台。
木头椅子嘎吱响了响。
"究竟是不是...多希望不是。"
他想写字,拿起笔,却又放下了。最后他咬破了手,用血写了一个字。
陆。
一笔一画,认真至极。
写完后,他抬头看了看外面。明月高悬,清明通透,宛如一块白玉盘。
"你小的时候啊,你也把月亮当做白玉。"
"怎么去了兰阳就不回来了呢,偶尔也回来看看你爹啊..."
"哎,儿子啊..."
老者久立,叹息,一阵风来,他关上了窗。
一瞬间,眼前闪过一个黑影,随后一阵琴声传了过来。
温婉如江水春风,入耳只感觉清凉通心。
然而老者听来并非如此。一阵痛楚从心尖爆发,随后开始蔓延,皮肤像裂开的山谷,硬生生地开了一个口。
老者缓缓倒下,逐渐没了气息。胸口一道横着的刀痕中,爬出了一只只刀虫。
琴声止,黑影逐渐靠近。他推开门,一身白衣宛若天降之神。他蹲下身,银发垂地,探了探老者鼻息,然后吹灭了燃着的蜡烛。
"十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