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午夜。
皎月出云间,星光洒中庭。
鹿呦焦急的踱步于鹿府的内院,并时不时会往院落大门的位置看去。先前招待千羽枫华的贵宾阁,鹿呦正在命下人重新布置安排。依照此刻他对于夙国内部局势的重新评估,这一次如果千羽枫华来了,鹿呦是绝对不会再放她离开的,除非她离开的时候真的会将鹿呦一家都带走。
事实上,此刻的鹿呦还是不清楚到底真正的危险在哪里,可直觉却提醒他这一切绝对不简单。无论宗室暗中有没有与古依娜等人结盟,无论先前古依娜今夜赴宴到底是不是真的打算与他示好,亦或是别有所图,这些问题鹿呦都非常想跟千羽枫华进行探讨。因为,只有千羽枫华才能联系上那个先前给鹿呦送情报的寒蝉。
当清冷的月光掺杂着星辉,落入这个年迈的老人眼眸里时,刚从「由衷酒楼」归来,惊魂未定的鹿鸣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了鹿呦的面前。
鹿呦见状赶忙将鹿鸣扶起:“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你变得如此狼狈!”
鹿鸣尝试平复自己的情绪:“死了!人死了!手和脚散落一地,好多血!是霜剑杀的!”
短短的只言片语,让鹿呦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他愁眉紧锁,强压心中的疑惑的慌乱对鹿鸣道:“你先平复一下心情。”
鹿鸣听罢,不停地调整呼吸,而鹿呦则在这期间强行放空自己内心的混乱,并与鹿鸣一起保持冷静与镇定。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在鹿鸣非常有节奏的呼吸中过去。
今夜发生在由衷酒楼里的惨烈打斗遗骸,可是真把这位高贵的鹿府公子吓傻了。别看他经常佩剑出行,身手还可以但当看见被墨殇肢解得如此血淋淋的散落尸骸,鹿鸣终究还是被恶心到了,尤其是在当时那么黑暗而又狭窄的屋子里。
良久过后,鹿呦见鹿鸣呼吸节奏已均匀,遂继续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别着急慢慢说。”
此刻,回忆起由衷酒楼里的那一幕时,还是会有些哆嗦:“我按照父亲给的地址,找了过去,结果并没有看见千羽姑娘和她的那位家仆。只看见了一具被肢解的尸体。”
鹿哟疑惑:“尸体?”
鹿鸣缓了缓继续道:“上楼的时候,正好有一个霜剑与我擦肩而过,看他腰牌应该是位副统领,但是我却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鹿呦:“他长什么样子。”
鹿鸣:“唏嘘的胡茬,杀人的眼神。”
鹿呦:“即将赴任的霜剑寒甲司城西部副统领柳风魂,以及其他城南部的夏晖,城东部的韩桀你都已经见过,唯一没有见过的只有城北部的墨殇。”
鹿鸣:“那个并非世家出身的墨殇?”
鹿呦:“据先前‘寒蝉’所提供的信息,应该就是这个墨殇一直在暗地里查我们,只可惜寒蝉与我之间的联系是单向的,从来只有寒蝉找我,而我根本找不到寒蝉。不然有些疑惑可以直接与寒蝉沟通,也用不着麻烦千羽姑娘特地来一趟夙国。”
鹿鸣:“那现在该怎么办。”
鹿哟:“死了的那个人,确定是在千羽姑娘的屋子里?”
鹿鸣:“确认无误,看现场被毁的陈设以及死者伤口的切面,应该是「霜切」留下的。而且离开前孩儿再三确定了,那里没有别的招式痕迹残留。”
鹿呦:“霜剑对霜剑,霜切对霜切。也就是说死的那个人你不认识,对吗?”
鹿鸣回想了一下,差点又恶心的吐在当场:“不认识,也从来都没有没见过。”
鹿呦思量道:“看来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寒蝉」。如果我没有推断错的话,「寒蝉」应该是在今夜于由衷酒楼会见千羽枫华,结果出了意外。千羽枫华肯定是提前得知了消息,所以跑了,但是为什么她既然已经提前得知消息,不告诉「寒蝉」一声呢?”
鹿鸣疑惑的看着鹿呦没有说话,却听鹿哟自言自语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时间就这样又过去了良久。
父子二人如石像一般盘坐庭中。
当乌云遮蔽了天上明月,星光于此间渐渐黯淡,晚风吹得鹿鸣哆嗦不断,年迈的鹿哟不停于口中喃喃:“难道,「寒蝉」成了弃子?如果是这样她为何还要不远万里跑到如今危机重重的夙国明月城?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鹿鸣无意间提了一句:“卸磨杀驴?”
“不像,”虽然鹿鸣的话并没有得到鹿哟的认同,但是结合先前千羽枫华给他的提议,拉拢古依娜等人,原本思绪混乱的鹿哟,随即有了些眉目:“「寒蝉」知道的肯定是比我多的。如果说,她早就从「寒蝉」那里得知了夙国内部的情报,那就一定早就知道古依娜等人与霜剑或者宗室的关系,若是这样她为何还要让我拉拢古依娜等人?这不无异于让我成为了众矢之的?”
鹿鸣听罢,似是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却直接被如醉梦惊醒一般的鹿哟打断:“糟糕!不好!”
鹿鸣疑惑:“怎么了,父亲?”
鹿哟咬牙切齿:“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来帮我们的,而是来杀人诛心,永绝后患的!”
鹿鸣眉头紧皱,满眼皆是怒意:“这么说,那个女人也要算计父亲,是吗?”
鹿哟没有回答鹿鸣的这个疑问,而是直接起身唤来下人:“快!快去给我备一辆马车!”
鹿鸣疑惑:“这么晚,父亲是要打算去哪里?”
鹿哟:“进宫求见国主!”
鹿哟的这句话反而让鹿鸣更加疑惑。未等鹿鸣想清楚父亲到底要做什么,鹿哟
看了看自己现在的装束,实在是不适合去见云姈。于是情理之中意外想起来一件事,而这件事或许会让鹿哟能够在接下来面见云姈的时候,能够化险为夷。
慌乱中,不解的鹿鸣望着父亲再次唤来下人:“快去把那件先主曾赏赐于我的「云纹」长袍拿来!我要穿上它去见国主!”
……
东霁夙国,明月城王宫。
此时,离天明还有一个半时辰。
她孤坐于王座之上,抚额不言。
赤色的火光,映照着白皙如凝脂般的肌肤,好似那诱人而甜美的蜜桃。藏青色的长袍纹络有夙国四大家族的家徽,彰显她的地位与身份之崇高。
柳眉之下卷睫轻掩目光里的深邃。
此刻,发髻上沉重的狼首发簪,令云姈感到有些疲惫。她轻轻抚过盘栖于左侧的「血眼霜蹄」额前白绒。身旁蒹葭手执古剑「云齿」立于王座右侧,神情肃穆。
时间不知在此间过去多久。
直到「血眼霜蹄」缓缓睁开眼眸。
抬眼时,一个身着幽蓝色纱衣的娇弱女人,裹着淡淡的蓝麝花香,于晚风里不请自来。幽蓝色的纱衣上纹络着「云纹」的图样,那是云氏一族的家徽。
宫人们在看见这个女人后,纷纷退入了黑暗里。本有些疲倦的云姈因为她的到来,渐渐困意消散。「血眼霜蹄」在看了一下缓步走来的那个女人后,打了个哈欠然后继续沉眠。
在看见这个女人踏入宫殿的时候,一旁的蒹葭曾几度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直到女人半跪于王座之下。并用熟悉的声音道:“拜见国主大人。”
在蒹葭的记忆里,这个女人应该早已死在了墨国与夙国的第二次战争里,但是眼下她却活生生的出现在了蒹葭的面前,难道传闻只是传闻?
“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云姈抚额挥袖示意免礼,语气里不夹杂一丝情感波澜。
“诺。”女人听罢,缓缓起身。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云姈淡淡的话语,令一旁的蒹葭满心疑惑。
“今日傍晚。”女人缓缓道。
“没有被有心之人看见吧。”云姈问。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女人的声音如同幽怨的古琴声回荡在宫殿里,“不是吗,家姐。”
“辛苦了,韩寐。”话语间,云姈的眼神里似是有些内疚,她想去给韩寐一个拥抱,但是又担心自己的这一举动惊醒了膝下熟睡的「血眼霜蹄」。
“家姐见外了。”韩寐淡淡笑道,“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云氏,无所谓辛苦不辛苦。”
云姈听罢,回以韩寐微微一笑。
王座下的那个女人,乃是云宸所收之义女「韩寐」。她本是孤儿,自幼性情低调内敛,不喜与人亲近。韩寐虽为云宸义女,但是却从小被云宸寄养于曜光城韩氏“篱下”。
所以就这样,韩寐成了韩彬的女儿,而韩彬成了韩寐的养父,而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她是先成为云宸的“义女”,再成为韩彬的“养女”。这么些年来,仅云姈与她暗中有所往,因此除了云姈之外,便只有云凡、蒹葭对这个名字不会感到陌生。
可以说,韩寐的存在很特殊,很神秘,也很尴尬与无奈。她从骨子里将自己当做云氏的人,也和云凡一样将云姈当做姐姐,但是却披上了韩氏的姓。并且在韩家,韩氏的家主韩彬并没有真正地将她当作是自己的女儿看待过,更多时候对她如同“宾客”一般,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
值得一提的是,当墨国的军队兵临曜光城下之时,恰是这个被韩彬当作是“宾客”的养女韩寐,以身犯险假冒曜光城的城主,吸引了墨国军队的注意,才为韩氏家主韩彬,也就是她的养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离开。
之后,便有传闻说韩氏的女儿死在了曜光城一战,而那个韩氏的女儿便是云宸的义女「韩寐」。比较有意思的是,现在的夙国主云姈,其实也是韩彬的义女以及徒弟。可以说比起韩寐收养这个女儿韩寐,韩氏的家主韩彬更喜欢云姈多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看似弱不禁风的云姈,现在不仅能够施展「血眼霜蹄」的部分力量,甚至还懂得运转韩氏心法「凌霜诀」。至于云氏的独门心法「斩龙诀」,因为云姈是女流之辈,所以没有办法习得。
倒不是因为“祖上规定”传男不传女,而是因为「斩龙诀」过于罡猛,若是女子尝试修炼,极有可能会由于难以驾驭其烈性,面临爆血而亡的风险。
云凡自然是可以运转「斩龙诀」的,但是自从他得知自己并非云氏血脉后,不到万不得已,基本不会施展。相比之下,「云龙七纵」倒是经常被云凡当做必杀用来御敌。
据说,「云龙七纵」乃是阿萨兰缇与云晗所共创,最后由从北漠比武返回的云晋带回,转而传授给云宸,最后辗转传给了云凡。
宿命的轮回往往就是这样妙不可言。
幽深的王宫内,此刻只有云姈、蒹葭、韩寐,以及正处于酣睡中的「血眼霜蹄」。其实云姈一开始也以为韩寐死在了曜光城沦陷的战火里,直到最近她才突然得到关于韩寐还活着的这一重要消息。
是韩寐主动联系云姈的,通过韩氏。
此刻的明月城,在被霜剑封锁外界消息的前提下,除了宗室以外,其他人与军方必须经过云姈的批准后,才能与外界往来信息。
望着“死而复生”的韩寐,围绕着曜光城破的疑云,云姈好奇的问道:“当初曜光城破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韩寐抬眼与云姈目光相触,缓缓道出当时的真相:“恰如传闻所言,有个人伪装成城主的模样吸引了墨国的注意,继而让韩氏家主得以逃出生天。”
提到韩彬的时候,韩寐犹豫了一下。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清楚自己该唤他叔叔还是父亲。虽然当着韩彬的面,她肯定会喊父亲,但是在云姈的面前,素来内敛的韩寐还是以“韩氏家主”亦或是直接唤其“韩彬”,继而遮掩内心的复杂情绪。
云姈:“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韩寐:“是的。”
云姈:“后来发生了什么。”
韩寐:“是‘剑映’救了我。”
“剑映?”听到这里,云姈皱眉沉思了片刻,方才疑惑的问韩寐:“他不是早在「明光之变」后,便和素弦离开了夙国,怎么会出现在曜光城里?”
韩寐:“除了剑映以外,素弦、齐衫、秋曈,现在都在曜光城里。由于剑映素弦名声在外,即便是后来破城后的墨国军队也不敢动他们分毫,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庇护,最终我才得以侥幸活了下来。”
韩寐的话,令一旁的蒹葭感到非常的惊讶。不仅仅是蒹葭,就连云姈也有些喜忧交加:“那他们现在又是什么立场?”
韩寐听出了云姈的话中深意。
“家姐放心,剑映等人并未投降墨国。”
听到这里,云姈的忧虑渐渐散去,眼神中多了些许的自责:“那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韩寐:“孤据曜光城中韩家大院,替韩氏守住院中的千年古树。以剑映、素弦还有齐衫的身手,纵使墨国最骁勇的武士,也不敢轻易靠近分毫。”
云姈心想也是,作为整个霁朝最有天赋的剑客,「剑映」早在十七岁那年便与伴侣「素弦」携手踏入「心武之境」,而「齐衫」又是十阶巅峰的武者,加上又有「秋曈」为他们出谋划策,自保确实没有多大问题。
事实上,作为如今夙国为数不多得到「夜光杯」的名士,以「秋曈」她一人之智谋,不用剑映等人动手,便足以让令墨国的那些莽夫知难而退。
不同与陆未闻的是,秋曈的「夜光杯」乃是夙国主云宸所赐。当初,若不是她来献计,恐怕那场「明光之变」,将会直接导致「天火劫」后的夙国,因为诸多琐事继而四分五裂。
至于为什么在前面这么漫长的故事里,竟没有提到她以及关于剑映等人的事迹,这离不开秋曈低调内敛的性格,以及韩氏家主韩彬的刻意安排。
秋曈的年纪与云姈相仿。
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秋曈的帮助,韩彬才得以拉拢住已经决意离开夙国的剑映与素弦,并一步一步让曜光韩氏坐稳了夙国的四大世家之位。
思量间,云姈心中再生疑惑,遂道:“以他们的身手应该很容易便可以杀出重围,为何现在还在曜光城中弥留至今。”
韩寐:“「明光之变」后,韩氏将他们四人奉为上宾。所以当后来墨国再次入侵,曜光城破,剑映等人以‘上宾之礼’回馈韩氏,替韩氏守住韩家的大院,以及那棵被韩氏视为珍宝的千年缠骨红梅树,使之免于战火屠戮。”
说到这里,云姈本想继续问韩寐为何剑映等人,会在「明光之变」后选择离开夙国,并且转而成了韩氏的座上宾,以及韩彬留住剑映等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这些疑惑出于某种原因,最终迫使云姈还是忍住了,并转而言道:“所以,这次你能逃出曜光城,也有他们的帮助,是吗?”
韩寐:“秋曈先生是有给我支招的,只不过我之所以能够逃离,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段时间墨国的军队在曜光城有所变动。”
云姈细想道:“墨国军队变动的原因,是因为西霁千雷国快要打过来了,所以急于布防还是别有隐情?”
韩寐:“据我所知,主要还是因为西霁千雷国的入侵。”
话语间,云姈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曾暗中交代韩寐调查,关于云宸以及苍狼寒甲在「泾渭关一战」中失踪之谜,遂准备向她询问此事如今可有些许眉目。结果,殿外一名宫人的突然闯入,令云姈与韩寐的对话,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
卷睫下眸光婉转,韩寐领会云姈心意,遂缓步退入大殿的阴影里。随后云姈的目光再度显露疲态:“何事?”
宫人揖拜道:“「大司农」鹿呦觐见。”
云姈疑惑的看了眼蒹葭,蒹葭随即在云姈的耳边将关于鹿呦的一些事情,简单的跟云姈过了一遍。云姈听罢,思量片刻,随后大袖一挥:“宣。”
揖拜的宫人缓缓起身,恭敬地退下。
接着,鹿呦身着一身「云纹」长袍缓缓登上大殿。云姈认识这件长袍。这是当年云宸为表彰鹿呦在「明光之变」的后续案件审理中所立之功绩,遂赐予。
心思细腻的夙国主云姈,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来者不善”,蒹葭的脸色也在同一时刻变得有些难看。原本熟睡中的「血眼霜蹄」或许是捕捉到了云姈的情绪变化,于是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向王座下骨瘦如柴的鹿呦。
当鹿呦的目光与「血眼霜蹄」的血眼相触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与压迫感随即令鹿呦两腿一软跪倒在半路。
没有人去扶鹿呦,也没有人敢扶鹿呦。
而此刻的鹿呦倒没有计较这些。
冷汗在不经意间湿透了这个年迈老者的衣衫,仅是匆匆一眼,老者便不再敢抬头。他在心中暗想道:「这就是传闻中的血眼霜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