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烟雨楼后的岳非言一开始只想绕开光风禁卫,结果因为先前云凡与黑天教的那一战,导致街上到处都是光风禁卫,于是岳非言命家仆驾车,直接走升龙街道里的那条暗阁。
所谓的暗阁,由暗道与暗厢构成。暗道用于逃逸和快速往返帝都各处,暗厢则用于囚禁、储物、密会。这些是岳非言为了应对“特殊情况”的发生而修建,整个帝都基本上到处都是岳非言修的暗阁。通过这些暗阁,岳非言即便是被光风禁卫盯上了,也没有多大问题,因为他们也追不上岳非言,而张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岳非言无意间甩掉的。
东霁帝都,方伯府,忆梦阁。
半个时辰的时间,案上的棋盘已被黑白子填满三分之一。此时,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忆梦阁外的“不老藤”上,粉色的“影之花”散发出诱人而静谧的香味。夜云遮月,四下静寂,随着一声急促的马蹄声,岳非言缓缓走下辆看似普通的马车。
深蓝色的长袍上,星辰月影随风飘荡。
如鹰隼一般的目光透过浓沉的夜色落在“方伯府”三个字的牌匾上。岳非言下意识地转动拇指上的那枚紫金色扳指,结果空无之感令岳非言有些小小的不适应。这个小习惯让岳非言的心中平添了几分怅惘。
此刻方伯府邸大门敞开、灯火通明,几名守夜的凰羽甲胄早已在府门外久候多时。当他们看见岳非言来了之后,其中一人赶紧回府内通报,余下的在确定了来者身份后,便直接领着岳非言往忆梦阁走去。
对于这些凰羽甲胄的反应,岳非言倒是有些意外,按理说他应该在府门外等通报的人回来,然后再被领进去,但是看现在方伯府邸这些布置,以及凰羽甲胄的态度,一丝不安的情绪在此间于岳非言心头上涌。
岳非言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会在今夜拜访方伯府,尽管他知道这个时间梁懿肯定没有睡,但是岳非言并没有算到,梁懿竟然在等他,一路上,随行的凰羽甲胄告诉岳非言,他们的国主将忆梦阁里,招待岳非言,并会奉上启国的“国粹”———“白鹭清酒”。
即便是当年景轩与梁懿于帝都正式结盟之时,梁懿都没有拿“白鹭清酒”招待过景轩。这点岳非言还是知道的。按理说,今夜岳非言突然来方伯府拜访梁懿,肯定早已计划好了一切,那么对于所有即将发生的事件掌控之节奏,应该全部在岳非言手中,但是梁懿的“未卜先知”, 让一向步步为营的岳非言,瞬间乱了方寸。
抬眼时,今夜无星无月。
数名凰羽甲胄迈着铿锵的步伐护送着岳非言移步忆梦阁,这让岳非言有一种被当犯人押解的错觉。灯火通明的方伯府,无形中让岳非言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威压和忧虑。他不知道此刻的忆梦阁里,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告别了景轩之后,秦安成了保护云凡离开的主要负责人。作为现在明光铠的首席指挥官,秦安一直都是云凡最忠诚的追随者和崇拜者。
秦安的父亲是云氏的家臣,也就是夙国老将秦参。秦安是第一批加入明光铠的热血青年。最初的明光铠,并没有多少世家子弟加入,可以说后来明光铠的名气之盛,完全是那些寒门儿郎拿血肉堆砌出来的。
秦安出身将门世家,和景轩、廉牧等人同一时间加入明光铠。一开始他并没有告诉云凡自己的父亲是秦参,而那时的云凡向来也不关心这些世家宗族家里有几口人都叫什么,自然也不认识秦安。
虽说秦安出身将门,可在当时的明光铠队伍里,并没有大放光彩。当时的明光铠虽然大多数人皆出身寒门,但是这些出身寒门的子弟,几乎个个都有着各式各样过人的本领,可谓是卧虎藏龙,尤其是在他们被云凡挖掘出潜力后,才成立不到半年的明光铠,直接被一些有心之人捧上了“东霁陆战第一军”的位置。
墨国与夙国第一次战争结束之后,秦安跟着景轩一起离开了夙国。之后一起去过启国的国都,参与过泾渭关会盟,最后大胜归来与景轩一起留在了帝都。直到今天,云凡的出现。
秦安从小就跟他的父亲秦参关系非常不好,或许是因为秦参对他的要求和期望过高。为了证明自己其实不靠父亲也可以这夙国安身立命、建功立业,秦安加入了明光铠。
在经历了东霁局势的风云变幻后,此时的秦安已成长为景轩的左膀右臂。虽然秦安并非鹤戾阁的九部层,但是一些重要的事情,景轩总会交由他办。今夜出发奔赴升龙街道支援云凡的路上,景轩细致的跟秦安讲了待会救了云凡之后,该怎么办。
眼下,云凡昏睡,景轩以调虎离山之计换来了明光铠带云凡撤离的机会,而秦安便在这个时候成了明光铠的主要指挥官。鉴于先前升龙街道上云凡与黑天教的那场激战,现在整个帝都到处都是光风禁卫负责维持秩序,平定恐慌。
此刻的帝都,已经没有云凡的容身之处。一旦被有心人发现云凡和今天晚上的事情有关,那么云凡恐怕就再也别想离开帝都了。所以,为今之计,秦安只有尽快带云凡离开帝都这一条出路。
平时不穿“银狼甲”的秦安,是光风禁卫城北营的营长,官职即光风禁卫城北营地的“都统”,
城北营现在正负责帝都北门的守备任务,所以秦安打算直接从城北营调些战马,然后带上足够的干粮,就直接从北门夺路而走,一去不回。
此刻,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
城北营的兄弟在见到秦安后先是一愣。然后询问了秦安什么个情况,为什么没有穿光风禁卫的甲衣,而是披上了明光铠的“银狼甲”,秦安没有和他们多少过,只是道:“我们在执行机密任务,不要问不该问的”,然后拿了该拿的东西,直接扬长而去。
先前被宁皓辰派去跟着明光铠的那名凰羽甲胄,在目睹了明光铠甲选择这个时候出帝都,并且没有遭到守城门的光风禁卫阻拦后,感觉事有蹊跷,遂直接掉头回撤。
凰羽甲胄终究只是凰羽甲胄,如果换成凰羽锦衣,估计现在就直接从城北营偷一匹马,然后跟在明光铠的身后,直到搞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为止才罢休。然而,这名掉头就走的凰羽甲胄,行色匆匆,步履如飞,从离开的方向判断,并不是要回栖凤阁,而是要借着自己凰羽甲胄的身份直接进宫。
谁也不会想到,看似平静的十月六,竟会因为云凡在帝都的这番经历,无意间掀开乱世序章,后世的学者会说,这是神明在借凡人之手,推动着这个世界的运转,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合,合久分。
……
森严的王宫大内,一个消瘦枯槁的身影面色憔悴。先前云凡与黑天教在升龙街道的交锋,激起的巨大轰鸣声将他从睡梦里惊醒。不少宫人也在同一时刻走出屋门,望着城西天幕上的异象议论纷纷。
循着嘈杂声,男人看见了众人所见。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并不能算是个男人。
梁懿喜欢在背后喊他阉竖。
阉竖,通常是对宦官的蔑称。
殊不知,这位能被梁懿所讥讽的阉竖,当年可曾是玄国的储君。有关于他的故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清。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一段关于玄国为什么会被灭国的往事,而这段往事,也成了墨国向夙国发起第一次战争的诱因之一。
自从成为阉人以来,玄衣无垢便失去了胡须。或许是憎恶自己的阉人身份,亦或许是不想让人把自己当个阉人,早年的玄衣无垢常拿两撇假胡须粘在自己鼻嘴之间。后来,景轩从流亡战乱中将他护送到了梁懿的手中,梁懿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这个小心思,于是安排了启国的一名刻纹师,给玄衣无垢纹了两撇栩栩如生的假胡子。
结果,梁懿的一番好意,并未换来玄衣无垢的感激,反而让玄衣无垢感觉当时的布衣国主梁懿是在讥讽他,遂记恨至今。也是从这个小细节起,到现在二人同时入驻帝都至今,先前并没有让梁懿有所留意的这个阉人,在悄然之间,成了梁懿在帝都乃至整个东霁的第一个政敌。
如果说,梁懿想要的,是东霁复兴、霁朝统一,那么玄衣无垢想要的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四方诸侯皆来朝贺。换句话说,玄衣无垢想要做当世最大的权臣。而梁懿也就这样无意中化身为玄衣无垢奔向权臣的路上,最大的障碍。
无论与任何时期的梁懿相比,玄衣无垢的格局都显得太过狭小。
玄衣无垢的这一生,仅仅想做这东霁的权臣。
其实,玄衣无垢想当权臣和梁懿想实现霁朝一统并不冲突。如若玄衣无垢能和梁懿敞开心扉,梁懿并不一定会阻挠他,毕竟这个时期的梁懿,想要的很简单,完成霁朝统一,然后回启国解甲归田。但遗憾的是,玄衣无垢从来不会和任何人交心,并且对于梁懿的敌意和猜忌,让他根本不可能和梁懿说上半句心里话。
躁动的人心在这样混乱的夜色里,这个性格复杂的男人,望着天幕上的异象沉思良久。消瘦而又枯槁的身形,仅披上了一件单薄的衣袍便孤立于寒彻的晚风中。当赤色的火龙与黑炎巨蛇消失在天幕之上,八颗燃烧的流火自天西四散陨落,喧嚣散去,哀嚎声里夹杂着些许的恐慌,顺着晚风散落于帝都各处,于是,东霁的帝都景光城,迎来了它第一个无星无月之夜。
这时,一个宫人在与一名从宫外赶来的凰羽甲胄窃窃私语后,面色惨白,看样子比玄衣无垢还要憔悴。宫外来的那名凰羽甲胄在说完该说的话后,便消失在了夜色里。而那名宫人,则急匆匆的来到了玄衣无垢的身边。
玄衣无垢的面色憔悴是因为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而这个急匆匆的宫人面色憔悴,是因为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向玄衣无垢禀报。或许是凌晨的夜,太冷,所以孤立在寒风中的玄衣无垢,将他那双枯槁的手收入长袍之中。深凹进去的眼眶里,一双猩红的眼睛在此间缓缓合上,再睁开时已然恢复了常规的墨色。
看他那神情像是厌倦了这人世的一切似得。稀疏的长眉,若有似无,配合他鼻嘴间的那两撇假须,你若说他是个阉人,其实看起来更像是个道人。
慌张的宫人站在玄衣无垢的身旁瑟瑟发抖,玄衣无垢没有看那个宫人,他的目光停留在远方空寂的天幕之上,然后淡淡的问道:“刚刚那人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慌张成这样?”
宫人:“线人来报,先前跟景大统领一起护送太师爷爷归来的那些夙国明光铠,刚刚急匆匆离开了帝都。”
玄衣无
垢:“那些明光铠不是早已归并到光风禁卫,是我记错了还是你听错了。”
宫人:“线人说,今夜那些明光铠穿回了他们的银狼甲,并没有身着光风禁卫的甲衣,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玄衣无垢:“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宫人:“可能和刚刚城西天幕上的异象有关。”
玄衣无垢:“我不想听“可能”,去查清楚。”
话语间,这个消瘦而略微有些佝偻的中年人的目光里,给予了身旁的这名宫人莫大的压力,宫人颤抖道:“诺。”
未等宫人离去,玄衣无垢忽然又将他叫住:“这事儿景大统领知道吗?”
宫人:“线人说,是景大统领授意。”
玄衣无垢听罢,稀疏的眉间疑云密布:“我都好久没有听到这景轩有什么动静,怎么一有动静就搞了个这么大的事情。两千甲明光铠趁夜离开帝都可不是一件小事,他这是想干什么?”
宫人:“小奴这就去查。”
玄衣无垢:“慢着。”
玄衣无垢的这一声“慢着”让本就有些哆嗦的宫人吓得跪拜在地。可能是玄衣无垢的语调有些过重,所以让这名宫人以为玄衣无垢因为自己办事不利而动了怒气。若是让玄衣无垢动了怒气,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怒气上头的玄衣无垢,通常会做一件事。
杀人。
那么,一般动怒的玄衣无垢会杀什么人?像这个宫人一样办事不利的小太监。玄衣无垢痛恨阉人,尽管他自己也是一个阉人。复杂而惨痛的过往经历与宫廷斗争铸就了如今的玄衣无垢,有关于玄衣无垢的往事,后面会提到。
此刻的玄衣无垢并没有动怒。
在意识到身边这个小太监以为自己动怒之后,玄衣无垢将枯槁的手从袖袍里抽出,然后将小太监缓缓扶起,他的这一举动让小太监受宠若惊:“你先起来吧。”
宫人的冷汗浸透衣衫:“谢太师爷爷赐恩!”
深凹的眼眶里,一双墨色的眼眸在这一刻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猩红,宫人不敢直视玄衣无垢的眼睛,毕竟身份悬殊,不可逾越礼乐,遂低头回避玄衣无垢的目光。然而,仅眨眼功夫,玄衣无垢的目光在经历了短暂的猩红后,再次恢复了常色。
宫人以为自己因为惶恐而出现了幻觉,却又不敢多问。玄衣无垢没有怪宫人的意思,只是继续问道:“前几日我派去方伯府的刺客,这几天有消息吗?”
宫人:“回禀太师爷爷,失手了。”
玄衣无垢:“现在墨国的刺客水平怎么都这么差了。又不是让他去杀人,仅仅是过去看看梁懿一直躲在方伯府里,到底都在干些什么,这都办不好吗?”
宫人没有说话,也不敢乱说话。
玄衣无垢本为玄国储君,后来因为一些往事,被送去到了霁愍帝身边当质子。而后,玄衣无垢的哥哥继承了玄国的国主之位。玄国的国主玄衣无妄是如今墨国国主墨衣决明的父亲,按辈分墨衣决明应该喊玄衣无垢一声叔叔。
玄衣无垢现在数落墨国其实是在自家人挑自家人的刺,宫人自然懂这个道理,所以他只是听着,并没有说什么。生活在勾心斗角的王宫大内,说错话可是会一命呜呼的。而幽深的帝都王宫,谁会在意一个小太监的死活,除了他们自己。
话语间,玄衣无垢似是想起了什么,遂问小太监:“归隐多时的千羽烟云,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宫人:“千羽家的家主千羽烟云,自迁居络国起,至今未曾离开,但是不久前她却暗自派出一人北往夙国。”
玄衣无垢:“查到那人是谁了吗?”
宫人:“千羽枫华。”
玄衣无垢听罢,眉头一皱:“西霁千雷国大军压境,列国诸侯暗潮涌动,她这个时候派自己的妹妹去夙国?有意思。”
宫人:“需要跟进吗?”
玄衣无垢:“不必,过几日我会亲自去问千羽烟云,顺便去跟她喝喝茶、叙叙旧。”
宫人:“诺。”
玄衣无垢:“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
宫人揖手道:“回禀太师爷爷,没了。”
玄衣无垢想了想:“那你就先下去吧,记得每天把我养的那些夜鸦喂喂,别让它们给饿着了,否则我一定不会轻饶你!”
宫人听罢,瑟瑟发抖:“小奴这就去办!”
这一次,玄衣无垢没有再将宫人叫住。深凹的眼眶里,空寂的眼眸在宫人离开后恢复了猩红。玄衣无垢望着西方的天幕,若有所思。殊不知,彻骨的寒风在此间悄悄唤醒了这个阉人内心深处久违的哀伤。
像是在为逝去的故人哀悼,又像是在为自己的明天而担忧。今夜的帝都,发生了太多让玄衣无垢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知道前路凶险,但早已回头无路。眼下,墨国需要有人在帝都扎根势力,所以玄衣无垢必须要成为帝都最大的权臣。
在经历过一次玄国被夙国灭国的悲痛之后,当年的玄衣无垢便在心中暗下毒誓,有生之年,他一定要让夙国血债血偿,并让墨国崛起成为东霁第一大国,称霸天下,以悼念亡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