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霁帝都景光城,方伯府。
当赤色的火龙随风消散,黑色的巨蛇归于沉寂,原本寂寥的天幕并未就此回归属于它的寂寥。晚风吹动浓沉的夜云,遮蔽天上的明月。今夜的帝都,有人欢喜,有人悲痛,有人踌躇,有人迷惘。
宁皓辰离开之后,梁懿命人在忆梦阁内布置好了清酒。方伯府基本上昼夜通宵都有人在执勤,因为梁懿经常很晚休息,偶尔彻夜不眠,所以府中的管家特地安排了专门的下人,全天等候梁懿的指示。
梁懿已经有快两年没有碰酒了。
佳人与美酒,向来为英雄所钟情。
虽然西霁的诸侯们为梁懿起了个“白发奸雄”的称谓,但是事实上,此时的梁懿还谈不上“奸雄”。无论是“泾渭关会盟”,还是光复东霁、匡扶慕氏帝权,梁懿所做的都是英雄之举。
忆梦阁是方伯府中的一座高阁。
与那些王公贵胄宅邸里的高阁相比,方伯府的忆梦阁更显朴素、典雅。青色的藤蔓爬满了记忆中的围墙,白色的石砖上盖着黑色的琉璃瓦,春来时,青色的藤蔓上会开出粉色的“影之花”,在风中飘荡起淡淡的甜美味道。到了秋冬时节,花落入泥,润土归根,而花香却并未因为“影之花”的凋零而消散,反而在此间,意外地沉淀出了岁月的味道。
“影之花”是“不老藤”的“梦”,作为启国特有的植物,其淡淡的花香,会在天明前一个时辰迎来浓蜜的时刻,若是有人在此间纵酒,将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现如今,这种只有启国才有的藤蔓,被梁懿一同带到了帝都,然后悄悄种在了方伯府的最深处。
通常情况下,“不老藤”只会结出粉色的“影之花”。但是,传说若将“不老藤”种在人心最险恶的地方,这种神奇的植物会结出蓝色的“影之花”,而第一个摘下这朵蓝色“影之花”的人,可以许下并实现一个美好的愿望。
昔年启国的国主南宫琉璃,时常会和梁懿提起这个传说。虽然,这么些年过去,苏仪总把这件事当成玩笑听,但是梁懿却始终相信南宫琉璃不会骗他。
放眼整个东霁,恐怕没有什么地方比东霁帝都景光城中的人心更加险恶,所有思量再三,这个也曾固执的男人,带着“不老藤”的种子,一起在帝都住了下来。
眼下,梁懿已在悄然间移步忆梦阁。
望着桌上的棋盘和「白鹭清酒」,梁懿忽然想起了以往和南宫琉璃饮酒博弈,论古今大事,品天下英雄的那段往事。深夜,最应该做的是放纵,而不是去回忆往昔。因为一番酣畅淋漓过后,人会自然而然的因为疲惫沉入梦里,但是若是在深夜静谧时回忆起过往,会不会在此间入梦不得而知,但相信大多时候黎明的第一道光会不期而遇。
「白鹭清酒」是启国的“国粹”。启国人常说这种酒是神的恩赐,它的酿制工艺复杂且精细,而且相关的原料如千秋草、启米,只有启国才有。「白鹭清酒」的味道偏甜,酸度较低,老人孩子都可以品尝,但这不代表什么阶级的人都可以喝得到。通常只有在招待贵客的时候,启国人才会将「白鹭清酒」奉上桌案。
今夜的方伯府,灯火常燃,彻夜通明。
此时距离天明,还有一个半时辰。
梁懿孤坐在忆梦阁的最高层,自执黑白棋子,与自己博弈。他的对坐没有人,但是桌案上却摆了两个人对酌才会用到的酒器。距离梁懿上次在这里“设宴“已是一年多以前,当时梁懿在这里招待的那个贵客是景轩,但那时梁懿并未请景轩品尝一下启国的「白鹭清酒」。
……
今夜的帝都,暗流汹涌。
当宁皓辰与众凰羽甲胄带着景轩离开升龙街道,奔赴栖凤阁时,有关于景轩与宁皓辰的情报很快便传到了烟雨楼的深处。岳非言在得知这一消息前,早早就换好了非常郑重的装束, 并让下人提前备好了马车。
其实当云凡收下他赠送的那枚紫金扳指起,岳非言便料定蛛心若是去杀云凡,死的一定会是她。虽然在过去蛛心与岳非言合作的时光里,有那么些时刻,蛛心曾对这枚扳指的来历产生过好奇,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相信岳非言的谎言,认为这枚扳指真是岳非言的“传家宝”,以及后来岳非言为这枚扳指所编织的凄美爱情故事。
关于这枚紫金扳指的真正来历,其实在这个时代的往事里,一开始并没有太多人知晓。直到后来云凡对这枚扳指追根溯源,方才得知原来它的第一任主人,乃是「霁武帝」慕景。
传说,慕景曾用「弈心剑」将「晞」的部分力量和意识从自己体内剥离,然后藏在了这枚扳指内,用以庇护慕氏帝族,守护霁朝辉煌。
但是,这枚扳指却在「赤焱之乱」之后,被霁愍帝一怒之下扔了。
关于霁愍帝为什么要扔了这枚扳指,后世的史官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霁愍帝看见这枚扳指就想起赤焱武士导致了霁朝分裂为东西两霁,所以控制不住最近的爆脾气,也有人说霁愍帝只是在逃亡的过程中不慎遗失。
谁也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而现在再去讨论这些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无论中途几经辗转,这段过往,最终还是以云凡从岳非言的手上,接过这枚本该用来守护慕氏帝权的紫金扳指作为结局。
送出去的扳指,泼出去的水。
思量间,岳非言已经出烟雨楼,坐上了之前让下
人给他准备的马车。赶马车的车夫是岳非言的家仆。之所以让家仆来赶车,主要还是因为岳非言并不想让外人知道他等下要去哪里。而这个家仆则在完成了先前岳非言交代他办的事情后,便马不停蹄驾车过来,生怕怠慢了自家的这位主子。
上马车前,岳非言问那个家仆:“交代你办的事情,都办妥了吧?”
家仆:“小的办事,主子放心。”
话语间,岳非言似乎看见人群中有个凰羽锦衣正朝他这边打量。他没有在意。就目前来看,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遂直接坐上马车等候街道上的喧闹稍稍平息再命家仆驱车。
先前发生在城西升龙街道的那场云凡与黑天教之间的打斗,对帝都城西那一片区域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伤亡。在明光铠撤离升龙街道后,光风禁卫几乎倾巢而出,一方面处理附近伤员,一方面处理街道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
岳非言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对赶车的家仆淡淡道:“等会记得绕开这些光风禁卫。”
“诺。”家仆在点头的同时,问岳非言道:“小的敢问主子,现在这是打算去哪儿。”
岳非言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前发,顺便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然后严肃道:“方伯府。”
……
栖凤阁内,众凰羽甲胄以最崇高的注目礼欢迎方鹏归来。从今天方鹏离开栖凤阁开始,便有个别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最终方鹏凭借自己力量将最近被鹤戾阁抓走的凰羽锦衣全部带了回来。
今夜的方鹏,是整个栖凤阁的英雄。
那些曾经怀疑宁皓辰是不是高看了方鹏的人们,在与这个没有眉毛的男人目光相触时,或低下头,或满眼愧疚。对此,方鹏不以为然,他让众人先去招呼那些刚被鹤戾阁放出来的兄弟们,然后自己则默默回到了住处。
今夜之前,方鹏其实非常不待见光风禁卫,就像大多数人都不待见他一样。作为当初跟着梁懿一起来到帝都的启国原班人马,早期的方鹏其实混的很差,若不是得到宁皓辰的提拔,估计他现在还是个普通的凰羽锦衣。
想到这里,方鹏取出了今夜叶玫给他的那瓶丹药。借着摇曳的烛火,这个没有眉毛的男人,从这个药瓶里取出其中一粒药丸放在手中端详。由于那粒药丸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方鹏在想到底是直接口服还是找水化开。
在经过一番纠结后,先前被飞花剑赐予的伤口开始作痛,于是方鹏直接将半个拳头大小的药丸和着茶水一起吞了。结果,张诚在这个时候撞开了方鹏的房门:“老方!我查到了!我查到了!”
方鹏见有人撞门进来,一时走了神,直接噎住了,遂不停的捶打直接的胸口,莽撞的张诚见状,吓得不轻。此时的方鹏脸色涨得紫红,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咽喉似的,他不停地跟张诚比划:“水!水!水!”
张诚一脸不解地看着方鹏:“哈?”
眼见张诚根本没有办法理解自己想表达什么,情急之下,方鹏直接翻身倒立,结果把张诚吓得拔腿就跑,而且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快来人!方指挥使疯了!快来人!”
这时,宁皓辰带着景轩刚好回到了栖凤阁。
今夜,对于宁皓辰而言,实在是有太多的意想不到。他想不到景轩居然真的会跟他走,更想不到现在这一切也正如景轩在升龙街道时候说的那样,晚上方鹏找了景轩,而景轩也放了那些被错抓的凰羽锦衣。
宁皓辰之所以不相信景轩的话,完全是因为景轩当时在跟他说这些的时候刻意把自己重伤方鹏的事情隐瞒了,继而让宁皓辰认为景轩放人放的实在是太轻易了。加上当时那么多明光铠将宁皓辰等人包围,让这个向来冷静的“无双国士”在当时的那个瞬间忽然有些拿不定面前这个也负了伤的光风禁卫大统领。
想到这里,宁皓辰才意识到,景轩居然也受了重伤,而自己刚刚的却没有把这个问题当成一个细节去细想,望着栖凤阁里,那些被错抓的凰羽锦衣,此时的宁皓辰竟有些不知道该证明面对景轩。
景轩见状,催促道:“都到自家门口了,怎么宁阁主还不进去?咱们尽快把该办的手续都办了,该交接的公文都交接了,免得夜长梦多。有什么心思先进屋再去想,别光在这里站着,你不怕冻着我怕啊,没看我今儿出门穿的少吗。”
宁皓辰没有回答景轩的话,但是却在无言中领着景轩进了栖凤阁。宁皓辰心想,为什么当时的那些光风禁卫穿着明光铠,但是景轩没有,而且还身手重伤。晚风撩动宁皓辰的衣角,却在此间吹不散他心中的疑云。
宁皓辰心想,为什么景轩要跟自己回栖凤阁呢?难道自己中计了?就在这时,慌张的张诚跌跌撞撞的与思索中的宁皓辰撞了个满怀。这一撞直接将景轩的思绪全部给撞乱了。
宁皓辰没有说话,只是眉头一皱。
“这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什么事了?”
张诚见直接把阁主给撞了,赶忙赔不是,并道:“禀阁主,方指挥使疯了!”
“快带我去看看!“宁皓辰一听,竟是方鹏出了事,赶忙将景轩晾在一边,让张诚领着自己直奔方鹏现在所在的位置。一旁的景轩见状,倒没有跟着过去,留下的几个凰羽甲胄则领着景轩继续前往栖凤阁的内阁。到时候,自有人会与景轩办理相应的公文,而查探完方鹏是否真有异样后的宁皓辰,则只需要盖个章就可以了。
就在张诚离开不久,方鹏放弃了倒
立,直接给自己胸口来了重重的一拳,结果直接将那个噎在他喉咙的药丸给锤了出来。宁皓辰进门的时候,那粒,不,是那颗药丸直接从方鹏的嘴里径直飞出,只见宁皓辰眉头一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伸出了食指和中指,当着惊讶的方鹏和张诚的面,非常从容的接下了这颗从方鹏喉咙里飞出来的药丸。
一开始,宁皓辰以为是暗器,在看见被自己夹住的原来是一颗沾有粘稠唾液的半融化药丸时,宁皓辰直接把这药丸扔到了远处桌子上的茶杯里。然后将食指和中指跟在他身边的张诚身上擦了擦。
方鹏在见到来者是宁皓辰时,赶忙揖拜。此时的方鹏其实也刚回来没有多久,没来及的换衣服,身上还穿着被飞花剑破开的甲衣,部分伤口可能因为方鹏在倒立的时候,用力过猛,所以正开裂渗血。
栖凤阁和鹤戾阁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相距实在太远,加上方鹏还得清点是不是所有被错抓的人都被放回来了,所有忙了半天才回来。眼见方鹏一身伤的宁皓辰赶忙扶他坐下,然后运用体内的真气为方鹏止血疗伤,而张诚则站在一旁,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宁皓辰:“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方鹏:“多谢阁主关心,这一身的伤其实是属下自己摔得。”
换做以往,方鹏肯定会说是鹤戾阁干的,但是今夜的鹤戾阁非常的配合,让方鹏感到非常的意外,一想到既然鹤戾阁已经把他们错抓的凰羽锦衣放了,方鹏索性便不再提起今夜发生的那些细节,免得好不容易缓和的栖凤阁与鹤戾阁关系,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再次剑拔弩张。
方鹏并不想给国主梁懿以及栖凤阁在帝都树敌,虽然先前可能与鹤戾阁存在一些误会并演化成矛盾,但是景轩毕竟是现在梁懿在帝都最靠得住的盟友,于是方鹏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宁皓辰并不这么想,而是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是不是景轩干的?”
方鹏听罢,愣了愣,遂继续狡辩:“真的是属下自己一个不小心!”
宁皓辰笑了:“你这一个不小心,摔出了一身的剑伤?方鹏,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这是你跟我讲过最好笑的一个笑话。”
话语间,宁皓辰看见了方鹏手里握着的药瓶,未等方鹏反应过来,宁皓辰直接从他手中将之抢走,然后打开盖子取出一颗闻了闻:“鹤戾阁的秘药修元丹?你从哪里弄来的?”
就在方鹏张口准备回答的时候,宁皓辰直接将手中的那颗修元丹“打”入方鹏口中。宁皓辰知道这颗修元丹可以快速治愈方鹏现在的伤势,虽然他不知道方鹏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个,但是如果方鹏再不吃,以他现在的这个伤势,恐怕以后是真的再也拿不起刀子,宁皓辰的手力控制得很好,所以方鹏没有噎住,很顺利地将修元丹吞了。
这一幕把一旁的张诚看笑了。
宁皓辰疑惑的看着张诚:“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张诚听罢赶忙揖手道:“禀阁主,属下是来跟指挥使汇报重要情报的。”
听到这里,方鹏才想起先前在鹤戾阁外时,赶来的凰羽说的那件事。也就是有关于今日在景府门口失踪的那个凰羽锦衣,以及将其扔在栖凤阁门口的那辆马车行踪,未等宁皓辰反应过来,方鹏直接问张诚:“是那辆马车的事情吗?”
张诚:“是。”
宁皓辰:“什么马车?”
张诚:“一辆掳走我们兄弟的马车?”
方鹏见宁皓辰一头雾水,考虑到里面涉及和云凡相关的情报,而以张诚的级别不能探听到这些不该听的,于是方鹏便简短地将事情大致经过在宁皓辰耳边小声交代。宁皓辰听罢问张诚:“查到了那辆马车到底是什么来历吗?”
张诚迟疑了下,道:“是岳非言,岳老板的马车。”
此话一出,宁皓辰与方鹏同时陷入沉思,未等宁皓辰继续追问,方鹏先开了口:“你在追查这辆马车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
张诚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思索道:“那辆马车在扔下人后,走的是大道,这一路追下来,马车很遵守街道交通秩序,该过的地方过,该让的地方让,该停的地方停,如果不是这样,单靠这双腿,属下估计还追不上呢。”
方鹏听罢没有说话,他看了宁皓辰一眼,宁皓辰也在看他:“后来马车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
张诚:“烟雨楼外。”
宁皓辰:“有意思。”
张诚:“而且这岳老板似乎还发现了属下。”
方鹏:“然后这岳非言做了什么。”
张诚:“上了那辆马车。”
宁皓辰:“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诚:“就刚刚。”
方鹏:“后面你继续跟了吗?”
张诚:“跟了,但是跟丢了。”
宁皓辰:“所以先前是故意让我们知道是他干的,然后现在又是刻意隐去了马车的行踪。这个岳非言到底想要做什么?”
方鹏:“马车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在哪里?”
张诚:“升龙街道。”
宁皓辰疑惑:“怎么又是升龙街道?”
话语间,宁皓辰突然想起升龙街道离方伯府并不远。张诚的答复让宁皓辰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一旁的方鹏似乎看出了宁皓辰的疑虑,遂问宁皓辰:“岳非言不会是要去见国主吧?”
宁皓辰:“或许是国主想见岳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