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客死了。
骆思恭给了他一个痛快,不过得到的线索也实在是太少。
可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天亮之后,父子两个人依旧返回了永平府。
永平府衙已围了一大群人,连蕃司衙门也惊了。
骆思恭看了看张国柱的尸体,心中万分不是滋味儿,心想,如果不是自己在永平府驻留,估计刺客也不会把他杀死了。
赵率教也得到了消息,忙亲自赶来,让谁也没有想到,女真人的细作实在是太猖狂了。
他特意派了几十个士兵,一路护送骆思恭父子好回到京城。
至此路上也不再耽搁,也不敢再耽搁。
从永平到京城,尚还有近六百里。
赵率教就怕路上夜长梦多,干脆,都换成了上等的军马,只一天,就到密云。
此时骆府上下也得到了消息,一片欢喜,急忙派人去通州迎接。
等骆思恭父子俩到了通州,远远就在这官道上,碰上了骆家的人。
他老远就见到自己府上的管家骆三爷。
阳光下,满头银发的老管家,句偻着腰,满脸被阳光晒得,犹如涂了一层古铜的包浆,尽显苍老。
眼中满满都是期望,不断向大路尽头张望着。
终于见面了,骆三爷百感交集。
已经是六七十岁,满头白发的人了,见到骆思恭扑通一声就软倒在地上。
未曾开言,他已是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
“老爷啊,您可是总算回来,我们都以为您……”
骆三爷说到这里时,脸上又笑又哭,急忙摆摆手,“大喜的日子,不说了……”
骆思恭急忙把他搀起,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夫人可好?”
“没事,朝廷传来凶信,家里人都瞒着她,没人敢告,可夫人,几乎每天以泪洗面,天可怜见啊……”
骆三爷最后还是嚎啕大哭,双手抱着骆思恭的腿,这才看到他受了伤。
他连忙唤人过来给自个儿老爷包扎上药,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这才让骆思恭感觉到家的温暖。
他忽然想起李窝头也受了点伤,连忙回头去找他。
李窝头则尴尬地站在一边,感觉自己在这世上彷佛是一个多余的人。
直到骆思恭重新握住他的手,让他有些许归属感。
“这是我新认的义子,也算是一块儿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救了我好几次!”
骆三爷一怔,他没想到老爷回来就回来吧,居然还认了个儿子,可他一听说是从死人堆里面一块爬出来的,显然这交情可不是一般的深。
他连忙上前给李窝头见礼:“少主人安康,难为您救过我们家老爷的命,就冲这,我们骆家上下拿您当祖宗供!”
骆三爷这句话,其实也是骆思恭心中所想,可惜很多年以后,他并没这样做。
李窝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自己的面前,瞬间不知所措,急忙上前搀起他。
“您这可是折我的寿了,我娘说了,福祸由天定,我干爹也算是命大,上辈子吃斋念佛,积了大德,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李窝头的那张小嘴,你要说毒也可真毒,你要说讨巧,也可真讨巧。
这番话说得,既幽默,还不失恭维,还老动不动就又把她娘提了出来。
骆三爷的老脸马上笑成了一朵花儿,立刻开口道:“少主人可真会说话,对了,你娘……”
这句话的一说出,一旁的骆思恭连忙拦住,就见李窝头的脸上一暗,骆三爷就算是再不晓事,也猜到了七八分,登时再不说话。
他这一不说话,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尴尬。
李窝头已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坐在那里,脸上无比的萧条,再不吭一声了。
骆三爷没想到会是这样,万分怜惜起这个孩子。
骆思恭赶忙岔开话题,转过头来,对那一路护送的赵率教的人马,拱了下手,很是真诚的感谢道:“劳烦几位,一路辛苦了,不如这样,都到了这里了,一块儿到我府上一聚!”
领头儿是个百户,急忙驱马向前,在马上躬身一礼,极客气的答道:“骆大人客气了,府上我们就不去讨扰了,赵大人有令,人送到我们就得回去!”
“既是如此,军令如山,我也就不便强留你们了!”
说罢,骆思恭向那三爷一使眼色,三爷又是何等机灵的人,自然明白,马上给每人封了十两的红包,让小厮给送去。
至此,到了通州已离京城就不远了。
一行人两辆马车,路上说说笑笑,骆思恭问起家中的情形,骆三爷也一一回答。
而一旁的李窝头全程默不作声,此刻的他忽然生出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有些后悔,跟着骆思恭回到京城。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即将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认识一群陌生的人。
偏偏自己地位还是那么的尴尬。
反正是不自在。
他在想,还真就不如留在熊廷弼的身边,虽然自己孤单一人,至少不会那么不自在。
不经意间,就来到了彰义门,也叫朝阳门。
此门在前朝叫彰义门,明朝取而代之,才更改成朝阳门。
可偏偏人们都叫顺了嘴,朝阳门似乎还是叫不惯,还是叫做彰义门。
一个人要是形成习惯怕是很难改变的,一个城门都是如此更别说是人了。
李窝头有些担心,自己多年以来形成的那种散漫的习惯,在等级森严,规矩超多的官宦人家,只怕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他的内心深处有些惴惴不安,马车粼粼响,进入朝阳门以后,马车外面响起了小贩的叫卖声。
“卖冰糖葫芦来,又酸又甜,又大又红,只酸不甜你不要给钱哟!”
“来粟子饼吗?三文钱一个,好吃又不贵,又当饭来,又消食!”
“酸一梅一汤一来,不酸不要钱,不甜你别给钱啰!”
“瓜子花生,一个铜板抓一把,瓜子花生,手大占光,手小吃亏,一文抓一把!”
“初来贵宝地,各位乡亲父老,爷我在这儿耍大刀,大刀耍不好,您别给钱!”
……
京城,他从来也没来过,耳听得如此繁华热闹,怎能不吸引他?
他也不管干爹和那骆三爷怎么看他,干脆趴在车窗边,欣赏起外面的景色。
五月的初阳,还不算太暖,可要比关外来说,实在是暖和多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很惬意。
他也懒得听骆思恭问及那些七七八八的杂事儿,撩起车帘,向外观望,就见外面,人流如织,店铺林立。
杏红色的酒旗在朱红色楼阁边,任风拂起,黑色的几个大字,倒没来得及看清楚,又见到一处垂柳鸟鸟。
清清嫩绿翠柳下掩映的红墙绿瓦。
关内的风,是如此轻柔,煦暖,风中有一股槐花香,引得他侧目去寻。
抬头一看,一株苍劲遒张的国槐,老树翠翠如华盖,间有满树嫩白槐花,微风一拂,香冽清脾。
原来这是两株国槐,掩盖的这处,红墙黄瓦,门口一群穿着青衣国子监书生们,头上还裹着黑色方巾,摇着纸扇,在那里互相辩论。
乱糟糟一片吵嚷声,羽扇纶巾间,一个个白面书生,潇洒俊逸,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大街上,到处是沿街贩卖的小贩,有说书的,有耍宝的,甚至还有耍猴的,到处是人山人海,络绎不绝。
隔着很远,他向前望去,就见远处红墙绿瓦,隐隐间,能看到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当真是气象恢宏,紫气环绕。
骆思恭的府邸很快就到了。
府邸不大,紧靠着崇文门显得很低调,门前的匾额却写三代公卿四个馆阁体黑字。
此时府门已大开,骆思恭一下马车,就一眼就瞅见了那门上的匾额,脸色稍有不悦。
门口的大夫人陈氏,二夫人秦氏早已带家仆,站在那里翘首以盼了。
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并没有人觉察到骆思恭脸上细微的变化。
而陈夫人就先觉察到了,而且马上
走过来柔声对他说道:“老爷不要迁怒,这是皇上的御笔亲赐,我们也不敢不挂!”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是谦逊,神情之中却显自豪。
也直到这时,骆思恭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既是皇帝所赐,不挂也不好,可口舌招尤,选个良辰吉日,还是摘下来,保存好,原来骆府两字就很好!”
“一定,一定!”
陈夫人口中连声应着,眼中却噙满了泪水,巴巴的望着骆思恭。
陈氏出身名门闺秀,贤淑是出了名的,虽不过三十上下,脸上却已略带沧桑。
他见夫人眼角眉梢竟然已有了鱼尾纹,心中也极不是滋味儿。
由此也可以想见,当萨尔浒明军兵败的消息传回京城,自己下落不明,不知给她带来了多么大的压力。
女人全靠丈夫活,丈夫就是女人的天。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家里的事情实在是让你为难了!”
陈氏听了这话,眼中本就噙满的泪水,哗的一下,流了下来。
她感觉若不是在这朗朗白日,大庭广众之下,真的很想狠狠抱住他,锤他几拳,骂他,“死鬼,你总算是回来了!”
千言万语一下子涌上胸间,临到嘴边,却也只化成了一句。
她扑通一下瘫软在地上,双手死死抱着骆思恭,泪水如决河之堤涌出:“老爷,你可把我吓死了……”
一旁的秦氏,她倒是很年轻,至多也不过十八九岁,她还好一些,就见她摇摆细腰,彷佛风中拂柳,依然是不失丛容。
那粉面桃腮上也挤出了几滴泪水,慢慢流下,把个妆也花了。
紧接着李窝头也被骆三爷请了下来,这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陈氏有些惊讶。
李窝头也有些紧张。
秦氏眼一瞟,将头扭向了别处。
就见骆思恭朝他一招手,他这才怯怯的走了过去,靠近骆思恭的身边。
眼前的陈氏夫人,与自己娘比起来,实在是年轻好多。
“老爷,您这是……”
陈氏夫人似乎有些隐隐猜到了,脸上的神色,稍稍闪出一丝失望,无奈,却很快一闪而过。
彷佛一切,她的脸上从未出现过一般。
但李窝头明显能感觉到那种敌意。
而那秦氏夫人,作为骆思恭的小妾,她的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不等骆思恭开口,抢先讲道:“大人,我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宫里的刘太医说了,是个男孩儿!”
骆思恭本想开口介绍李窝头,听比这么一打断,立刻脸上喜形于色,一下子把李窝头忘在了一边,近乎有些忘形,“真的吗?”
“千真万确,刘太医说了,这孩子皮实的很,将来铁定淘气,像极了大人小时候!”
秦氏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的挑衅的神色,先是瞟了一眼陈氏夫人,后者也只是跟着笑了一下,显然那笑容多少都有些僵硬。
而她看向李窝头的时候,却满满都是鄙夷之色。
如此鄙夷的神情,就连一旁的骆三爷,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些为李窝头鸣不平,恰到好处的提醒骆思恭道:“老爷,您还没介绍一下您的救命恩人,新认的义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