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病房位于医院住院大楼七层。该层最东面装了道电子门与其他区域隔开，划入其中的八个病房统称为特别病房区，钟陌所在的病房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那天早上中枪被发现之后，他先是在急救病房里待了好几天。等到苏醒之后，医生确认命已经保住，他便被马上被转移到了特别病房，接受保护。

来重症监护病房楼层的人本就不多，有资格进入特别病房区的人更罕见，钟陌的病房又有AI事务局的特勤24小时保护。三重安保措施，钟陌简直是享受到了二级监控对象的待遇。

钟陌仅有一个妹妹在军团服役，他受伤之后的情况始终对外保密。除了黎芮案件的相关负责人，就只有作为西陆警局代表的刘冬冬有资格前来病房探视，而且还得提前预约。因此，这间病房非常安静。

钟陌苏醒之后，武成靖已经第一时间录过口供，所以此刻的钟陌非常悠闲。他很少出门，偶尔看看书和电视，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钟陌现在只需要好好养伤，然后等着警局给他发的**奖章。

莫名其妙中枪，又莫名其妙获奖，莫名其妙成了警察之光……钟陌有点懵逼。

武成靖来的时候还不到十点，屋里只剩床脚的夜灯还亮着，钟陌已经睡下。他看了一眼钟陌的平板，最近的阅读和观看记录大多是一些和格斗相关的内容。

钟陌对格斗有兴趣？有意思。

床头灯突然亮了。钟陌坐起来，脸上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武先生，您来了？”

“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

年轻警察摇摇头，“刚躺下，没睡着。”

就是知道你没睡着，我才进来的嘛，武成靖心中暗笑。发现钟陌眼中有淡淡的血丝，隐隐还有些焦虑，他皱了皱眉，“怎么，最近休息得不好？”

钟陌笑着指了指平板，“您也看见了。我可能是看了太多格斗呀，机甲呀之类的视频，肾上腺素分泌太多了。”

武成靖放下平板，丝毫没有偷看他人平板被发现之后的尴尬，反而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有几天没来，也不知道你怎么样。怎么，最近对格斗有了兴趣？”

钟陌点点头，“应该没有谁对格斗和机甲不感兴趣吧？要是没有机甲，人类都已经灭亡了......对了，您肯定是这方面的专家？”

武成靖笑着摆了摆手，“专家可谈不上。我就是个普通人，不擅长这些。”

钟陌笑道：“我可不信！”

他吹了声口哨，墙上挂着的声控液晶电视自动打开，开始播放一段无限制格斗大赛实况录像。

身着红色短裤的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白人男子，三十来岁，身材高大，浑身肌肉分明得像是要爆裂开来，看上去就像一头正在荒野中捕猎的白熊，只是隔着屏幕看见这人，就已经让人心悸不已；身着蓝色短裤的是一个中等个头的东方人，看起来应该比对手大几岁，模样平平无奇，毫无凶悍之气，肌肉看起来也不怎么强健，只是松松垮垮地站在角落里，看起来像个人畜无害的邻家大叔。

裁判示意两人行礼之后，离开了全封闭格斗场。只等铃声一响，比赛就将开始。

钟陌小声解释说：“五年前的联邦无限制格斗大赛半决赛，白人是有‘西伯利亚白熊’之称的库图佐夫；另一个是格斗家‘无刃’，您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武成靖点了点头，他不仅听过这个名字，还见过这个人呢！那可曾经是我的二级监控目标！

如果王聪看见了这段视频，他会发现这个‘无刃’有些眼熟，越看越眼熟。虽然这个人的气质外貌变化很大，可…可这不就是老巩嘛！只不过当时他的右眼还完好无损！

格斗场内，铃声响起。

病房里的两位观众不再说话，死死盯着视频中的两位格斗家。

全息视频里的两位格斗家并没有马上行动。等待了几秒钟，等到在场的观众喧闹声小了一些，无刃才睁开眼睛，单手向前伸出，示意一脸警惕的白熊可以开始攻击了。

本是个有些轻视的动作，白熊竟然非常听话地蹂身而上！

他的攻击是最简单的十字冲拳。简洁，优美。若非亲眼所见，武成靖和钟陌绝对想不到有人能将简单的十字冲拳轰出了一往无前的悲壮感！

老巩，不，当时还叫‘无刃’的东方男子不仅没有想办法格挡这无比暴戾的一拳，反而迎着拳头凑了上去！

找死？当然不是！

间不容发之际，他的身体不知怎么稍稍偏了一点，和白熊的拳头错身而过！白熊反应极快，马上就用上了‘撼山靠’的功夫，右脚蹬地，浑身一震，想要将左侧的无刃撞开。这一击狠狠撞在无刃的侧面，将他的身体生生撞成了S型！

然而这一撞之下，无刃不仅没被撞飞，反而随着白熊的收势跟着对方紧贴过去！随后，无论白熊如何攻击，用上何种手段，无刃始终紧贴白熊站着，既不还击，也不阻拦，但白熊就是没办法甩开他！

这诡异的局面持续两分钟之后，白熊举起右手认输。观众们大骂，这他妈是打什么架？！

“我看了很多格斗视频，打得都很漂亮，很精彩。但是这一个，着实让人看了之后背脊发凉，”钟陌将视频暂停在白熊举手认输的画面上，不知怎么，他能感受到白熊当时的无力感。

“武先生，不怕您笑话，我虽然也打过架，但打得是很差的。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身体机能再出色，应该也很有限吧？至少逃不出人能够想象的范围。可这个…我从来没想过人可以做到这样的举重若轻，简直是白日见鬼！武先生，人的身体机能到底能强大到什么程度呢？”

武成靖乐了，“谁知道呢？恐怕得问问他才知道。不过，无刃已经好几年没出现过了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无限制格斗大会，随后他就消失了。如果能找到他，我一定要拜他为师，成为一流的格斗家！”

看着眼神热切的钟陌，武成靖似笑非笑，“怎么，不想干警察了？”

“不，当然要做警察！”年轻的警察斩钉截铁地说，“但是如果能成为一流的格斗家，就能做一个更好的警察。”

武成靖摇了摇头，“你要是成了厉害的格斗家，大家就舍不得让你做警察啦！你知道，格斗和机甲是不分家的。顶尖的机师，四级、五级、甚至是六级机甲大师，以及传说中的七级，全都是格斗家！你要是成了一流的格斗家，军队呀，寻宝队呀，肯定有很多人请你去开机甲，你就做不成警察啦！”

钟陌涨红了脸，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不，我还是只想做警察！就算要去驾驶机甲，也可以是警用机甲！”

武成靖微微一怔，“你倒是坚定不移。”

钟陌沉默片刻，“我没胆去核区，也不想去军团，便只有警察部队最适合了。武先生，听说你也是从常规警察部队出去的？”

“可不。我和刘冬冬同批进西陆分局，两个警务站只隔一千八百米，中午还能凑一块儿吃饭。”武成靖笑了笑，“在哪儿工作都是工作，我倒也不挑。”

“不一样的，AI事务局神通广大……你能找到无刃吗？”

武成靖苦笑道：“无刃是身体机能几乎达到了人类极限的顶尖高手，十年才出一个的奇人。想见这种人，需要缘分，不是你我能找到的。”

“你别泄气，想学习格斗是好事。你要是有心，我可以给你介绍一家不错的格斗训练馆，虽然不如元氏和七星，但也绝对不差！学习的时候，你得给自己竖立一个能够赶超的对象。比如……‘巨石’塔布罗夫，他是个不错的格斗家。你练习格斗的时候，就以这个人为假想敌好了！”

听到塔布罗夫这个名字，钟陌眼皮跳了跳，“好奇怪的名字。”

“第一回听说？”

钟陌点了点头。

武成靖笑得很贼，“放心，你就默念这个名字，以击败他为目标！用不着内疚，因为根据你提供给我们的线索，他就是那个打伤你的白人，他是你的仇人！”

说到这儿，武成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钟陌面前透露关于案情的信息，便马上换了个话题，搪塞过去。他说起了城里他看得上的几家格斗训练馆，看看它们和钟陌的住处相距多远，价钱是不是合适，有没有好老师……

见他这么热心，钟陌犹豫了半晌，突然问道：“这个塔布罗夫，很厉害吗？”

武成靖笑道：“那得看对上谁了。其实格斗家的战斗力，可以很精确的用各种指标加以判断，最后归纳成一个战斗值。普通人的战斗值是1，你健康的时候可能在2和3之间，机动部队的精锐可能是7或8，塔布罗夫嘛，应该在16至17之间。数值越高，数字之间的差距也就越大，战斗值越高的人肯定越强。通常来说是不会有意外的。”

钟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和塔布罗夫差得可够远的。无刃呢？他是多少分？100？”

“没有，没有人类能到一百分的。他可能在50分左右，这几乎就是人类最优秀的格斗家能够到达的极限了。”

话音刚落，武成靖想起了在河乐谷里爆发出六级能量输出的赵桐，那是的赵桐战斗值已经达到了60，几乎是颠覆了武成靖的认知。武成靖心里默默流冷汗，算了，赵桐还没回来，没有定论，我这样也不算撒谎。

钟陌有些好奇，“这个数值是百分制的吗？既然是百分制，满分的如果不是人，那又是谁？”

武成靖笑了笑，“当然是百分制。满分呀……满分也许是世上最强大的战斗机器人。不过，我只把它当成传说听一听……”

钟陌有些不好意思，“武先生，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武成靖摇了摇头，心中大喊：小子，快问吧，快问吧，我就等着你问呢！

果然，钟陌小心翼翼的问：“刚才提到了塔布罗夫，这涉及到了案件......是不是让您挺为难的？”

武成靖松了口气，亏得自己磨了这么久，你小子总算问了！

他装出很犹豫的样子，慢吞吞地说：“你也是涉案人员，基于保密原则，我确实不该和你提起他的名字。不过……既然提都提了，而且事情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跟你说一说，也不算泄密，算是你协助调查吧。”

变化？

“是的，变化。我们找到的证据表明塔布罗夫离开了东方市。合理推断，他应该是潜逃了嘛。可我在例行走访时，有了一个小小的发现。”

见钟陌听得入迷，一点点掉进陷阱里，武成靖心中暗笑，继续慢吞吞地说：“塔布罗夫有个秘密的情人。就在你苏醒之后的当晚，这位秘密情人接到了塔布罗夫的消息，去中央车站的电子储物柜里帮他取走了一些钱和珠宝。”

“塔布罗夫不缺钱，但他可不是个大方的人。将自己的小金库交给情人，这可是前所未见头一遭。你知道，女人都是很敏感的，越漂亮的女人越敏感。偏偏塔布罗夫的情人就很漂亮。”

钟陌心急如焚，大哥，你到底想说啥呀？他的情人漂不漂亮关我屁事？

武成靖依旧不慌不忙，“情人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便给塔布罗夫留下了一条匿名的暗语信息。直到今天，也没人回复她。于是，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武成靖盯着钟陌，不觉想起了那个在交易所的酒吧间苦苦等待的混血女人，正是她告知了他一切。武成靖叹了口气，“塔布罗夫不是潜逃，而是死了！”

钟陌吓得浑身一震，“死了？！”

“死了。我相信一个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也相信女人的感觉。”武成靖装作没看见钟陌的震惊，“塔布罗夫出现异状，应该是在你苏醒之后，在你帮助我们指证了他之后。至于他死在哪儿，我还没查出来，没找到尸体。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了吧。”

看见病床上的钟陌像个傻子似的低着头，不知在你思索什么，武成靖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说多了，耽误了你休息，早点儿睡吧。对了，我们现在说的一概保密，不能对外透露分毫。”

钟陌挤出一丝笑脸，用力点头。

和钟陌道过晚安，武成靖推开了隔壁病房的房门。然而这里已经不是病房，而是被秘密改造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工作间，各种监控设备和常规武器齐全，四个特勤人员在此全天候全方位监控钟陌的病房内外！

武成靖在角落的弹出式沙发上躺下，睁大眼睛回想刚才的对话有没有遗漏。监控视频中的钟陌虽然躺在床上，却同样睁大了眼睛。他会不会也在思考刚才的对话？

武成靖问特勤，“刘冬冬是明天上午来吗？”

“没错，头儿。”

“给我看一眼截止目前的行动报告。”

看过报告之后，武成靖确认无误，标注为一级机密，发给了处长。后续的行动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他需要一个人帮自己背锅。只要处长同意，他就能把事情继续做下去！

随后他开始用备用邮箱给赵桐指定的秘密账号发信息，这是他俩为了避开AI事务局的监控建立的一条私人联络通道。

武成靖讲述了自己今天在新型充能电池实验现场的所见所感，他越来越相信，新型充能电池只是个幌子，有更重要的秘密被这个幌子遮住了。

另外，他还告诉赵桐，出现在黎芮秘密住所的‘真实的人类’成员未必是塔布罗夫。事情有蹊跷，受伤的警察钟陌可能以某种形式参与其中，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会有进一步的消息。

武成靖和赵桐的通讯信息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保存时间，过期自动销毁。他每天都发了一条，也不知道赵桐到底有没有看见过。

隔壁的病房里，钟陌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年轻的警察还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眼神中的焦虑和痛苦。

有意思。

也许明天更有意思！

第二天早上九点，刘冬冬拎着两根复兴街南口大妈出品的烤玉米晃晃悠悠来到了重症监护病房。和往常一样，在特别病房区门口接受特勤的检查时，人可以过去，玉米留下。

走进病房，钟陌正在平板上看一本名叫《格斗基础十问》的书。刘冬冬在床边坐下，笑眯眯地说起今天难得的好天气，复兴街的小贩们颇为想念小钟警官，以及最近老杨家的标准餐突然会多放两片肉……钟陌突然定定地看着他，小声问道：“塔布罗夫是谁？”

刘冬冬脸色一变，微微朝钟陌摇了摇头，然后不紧不慢地继续唠嗑：邻五街的某个老爷子重病去了医院却被告知还能再活三十年，复兴街新开了一家水果铺却不卖水果，有个十二岁的小孩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瓶私酒……

见钟陌的眼神依旧炙热，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刘冬冬叹了口气，心知事情已经避无可避，苦笑道：“天气这么好，要不要去院子里看看？”

护士小姐给钟陌加了套衣服，才勉强同意让他出去放会儿风。刘冬冬打趣道，护士小姐这是在将钟陌当老公养着呢？小护士羞红了脸，大骂刘冬冬老不正经。刘冬冬更加觉得靠谱，钟陌，你有戏！得抓住呀！钟陌依旧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住院大楼是一个几字形结构，四楼有一座空中花园，只有住院部的病人才能来这儿，因此人并不多。两个负责保护的特勤虽然一路跟过来，但进入花园之后，都很识趣的没凑太近，和钟陌隔着十几米远，大概也是因为这里非常安全的缘故。

刘冬冬推着轮椅，慢悠悠地沿着木板路在花园中穿行。他笑着回应周围投来的善意眼光，心中却暗自提防。

“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轮椅上的钟陌摇了摇头，坚持问：“塔布罗夫是谁？”

刘冬冬有些恼火，“他不重要。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绝不再提这件事情！”

“你还在替那个蒙面人办事？”

“没有，我都说了只是偶尔拿钱办事，我跟他不是一伙儿的！我都不认识他！”

钟陌气急，“可他要杀了你和我！”

刘冬冬小心看了看四周，“可现在不是没事了吗？你吃了苦，是我对不住你。但咱俩都没死，也不会再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钟陌摇了摇头，“我不信，你要我将他误认成另一个人，我照做了，指认了一个西方人。然后武先生就找到了塔布罗夫。这个塔布罗夫，是那个蒙面人一早就准备好的替死鬼，对不对？”

刘冬冬叹了口气，“小钟，别说这些事情了，这和我们没关系了！”

“可是塔布罗夫死了！”

刘冬冬微微一愣，但他马上就继续推轮椅，生怕被特勤注意。他小声问：“你瞎说什么？！”

“塔布罗夫死了，就在我指认他之后，他就死了。他因我而死！我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刘冬冬嘴角有些苦涩，“你怎么知道的？”

“昨晚协助调查的时候，武先生告诉我的。他还没找到尸体，但我觉得，他很有把握找到塔布罗夫，而且他怀疑塔布罗夫不是真凶。”钟陌小声说，“刘哥，我很担心下一个出事的就是你！”

刘冬冬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但他不想钟陌担心，便强打精神说：“我只是一个拿钱放风的小中间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做，怎么会出事？你想多了。”

“你真这么觉得？”钟陌沉默了很久，面前的花圃鲜花盛开，芳香四溢，钟陌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美好，“刘哥，这几天，我想了很多遍醒来之后所做的选择。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还会这么做吗？我还会听你的话，隐瞒真相吗？”

钟陌轻轻握了握刘冬冬的手，“你说过，只要我撒谎，咱俩就都不会有事。那个蒙面人对你有过承诺。可我不相信他。他能杀死塔布罗夫，就能杀了我们。我们是警察呀！刘哥，我们是警察！我们应该抓住他，而不是帮他脱罪！”

刘冬冬脸色铁青，小声说：“不是每个人都想做好警察的，小子。我们是普通人，能做的事情很少，我只想挣钱养家糊口！你放心，只要我们什么都不做，就一定不会有事！”

“记住，千万要沉住气，什么也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