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区正前方就是试验场的控制室。虚拟屏幕上的倒计时提示，十分钟后，实验就将开始。

控制室里的众多实验人员开始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居中指挥的依旧是新能源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严源。白胡子老头看起来像头愤怒的公牛，他大喊大叫，怒气冲冲，把所有的工作人员全骂得毫无血色，完全不在乎一举一动都被观察区的客人尽收眼底。

山下忽然小声说：“虽然新能源实验室屡遭挫折，但严教授依旧拿出了新的能源解决方案。迎难而上，百折不挠，有这样的科学家，是联邦之幸。”

武成靖一愣，“难道……又是新能源充电电池试验？”

“当然。你猜，严教授为什么这么快就再次进行试验，而且希望各个部门都来观看？”

山下的态度比以往亲近一些。武成靖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只好继续敷衍，“邀请科学局不奇怪，那是新能源实验室的直属上级；军事局嘛……它们一向支持新型充电电池实验。至于为什么这么快就有了进展……科学的事情，我不太懂。”

“那他为什么也邀请我们来看呢？”

武成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您所在的人工智能管理处负责新能源实验室的监管工作，所以……”

山下笑了，难得的出声打断了他，“武先生，你有很多优点，可你不诚实。”

武成靖微微一僵，倒是不知怎么回答。

“严教授一向不喜欢我处，嫌我碍手碍脚。因为他比我高半个头，每次大家有了冲突令他发火的时候，他都在我头上喷口水。过去七年来，我头上接的口水能养活一只金鱼，所以，我从来没被邀请过观看实验，一次都没有。”

山下笑着说：“所以你猜，这次试验，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武成靖笑了笑，没有说话。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这次试验当然是做给你山下看的。

人的年纪越大，越难改变对事物的态度，声望和地位高的人更是如此。脾气火爆的严教授当然不会轻易变了个性。若不是一定要让山下看到这次试验，严教授当然不可能邀请这个自己憎恶了七年的人。

可他为什么要做给山下和人工智能管理处看呢？

山下笑笑，“懂充能电池吗？”

武成靖望着试验场张开的穹顶，折叠式太阳能板正在缓缓升空，稍后，它将在空中完全张开，变成一个近千平方米的太阳能板。

“我只知道一点点。现有的便携式充能方式以光能为主，由于材料有限，能量密度受限，与之相应的一切都受限，包括机甲大小和安全城的规模。”

山下缓缓点头，“严源教授的上一次试验，是在现有的材料基础上，对充能结构的调整。说它是一次革新也不为过。我们认为他的理念是对科技鼎盛时期某个技术的完美复原，如果他能成功，电池的能量密度将会在现有基础上提高四倍至八倍。”

四倍？八倍？！

“没错，我们的机甲能飞得更快，拥有更强的火力，更大的作战半径！最终，我们甚至能重新见到冰封科技城！”

一向沉稳的山下言语中竟然隐隐有些激动。但武成靖不会笑话他，冰封科技城位于星球的最北端。自从大战爆发，北半球绝大部分地区都成为核扩散区，再也无人去过冰封科技城。重见冰封科技城，是每一个人类的梦想，那意味着一个黑暗时代的结束，一个美好的新时代的到来！

“可惜，严源失败了。真遗憾呀，我不希望他失败。我们努力了，理应有所成功，不是吗？”

武成靖猜不透他的意思，只能缓缓点头。

山下是在暗示什么呢？

实验开始了。巨大的太阳能板缓缓飞上高空，通过无线传导，将收集到的能量发送到位于试验场中央工作台的那张小小的储能卡上。整个实验过程与上次发生爆炸的试验过程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结果。

没有爆炸，试验异常顺利。

太阳能板充电半小时后，依旧只充满了储能卡5%的电量，而那张储能卡仅有半个手掌大小，不比一张ID卡大。这样惊人的储能密度，将目前所有电池的储能密度都甩出了几个量级！

此时，严教授宣布试验结束，这一阶段的研究获得了成功！

来自军事局、科学局、AI事务局的众多高官一起鼓掌，向红脸老人祝贺。严教授却依然是气呼呼的样子，瞪着每一个人，仿佛这儿所有人都欠了他好几十万。

等到离开了实验场，汽车驶离东方大学，山下才收起笑容，“武先生，看出来了？”

武成靖犹豫了片刻，“一点点。”

“你太谦虚了。试验之前，你就已经猜到了不少；试验之后，你一定都明白了，对吗？”

武成靖笑了笑，心知不说几句真话躲不过去，“其实是有些疑惑。现在的实验数据……我虽然不太懂新能源和新材料，但还是不太相信严教授能突然将储能效率提高到这个程度。我听说，仅靠现有的材料和科技，能量密度是有极限的。我不怀疑技术的进步，但现在……不像进步，反倒像个新事物！”

山下饶有兴趣，“你的意思是…实验有可能造假了？”

武成靖可不敢乱说话，“我不知道。试验在充能至5%时就中断了，也许要看看100%时的电池状态，才能知道试验的最终情况。”

山下不由叹气，“假设…只是假设，严教授真的造假了。他虽然脾气很差，但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视科学为信仰。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造假呢？”

武成靖暗骂，人家为什么造假，你心里还不明白吗？不就是被我们的调查逼得太紧了吗？

还好，山下自问自答了，“一次实验的成功，能冲淡上次实验失败的所有恶评：能冲淡黎芮拿走实验样品行为的严重性，让黎芮变得不重要；能让人工智能管理处放松对新能源实验室的监控；能将AI事务局踢出局，能让科学局重新接手新能源实验室……”

“既然有这么多好处，不管严教授乐不乐意，他都必须奉献一次成功的实验，不是吗？”

武成靖笑了笑，觉得山下也还算有趣，居然知道调侃别人。

山下笑了，“看来，有人不希望我们继续查下去了。你猜主谋是谁？军事局？科学局？”

武成靖摇了摇头，“在下只负责查案，不敢凭空瞎猜。”

山下的小眼睛笑成了两道弯月，“武先生，你真是不诚实。”

武成靖跟着笑了笑，没再多说话。背后策划这场造假试验的人，可能是军事局，可能是科学局，但更可能可能是两家联手，因为今天这出戏上演之后，两家都获利了。

事件的下一步发展已经清晰：上次的试验爆炸将成为一个意外；黎芮的偷窃将成为一个‘查无实证’的小案件；科学局不用为这件事情担责了。既然黎芮不再重要，军事局也松了口气，至少AI事务局很难再将黎芮的偷窃行为和军事局内部的‘真实的人类’成员联系起来。

“他们演了这么一出戏，我们只能配合，”山下微微叹息，“如你所知，我非常希望严教授的研究能够成功。如果他的新型充能电池能够成功，我们睁只眼闭只眼，又有何妨呢？说到底，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小事情，如果这些小小的牺牲有利于人类的伟大事业，我倒是希望类似的牺牲越多越好。”

武成靖终于明白，山下不打算往下查黎芮盗窃样品案，更不希望事情扩大后影响了新能源实验室！

他默契的和军事局和科学局站在了一起。

“那……还要通缉魏忌和‘忍者’吗？”

“当然，就算我们不抓，机动部队也要抓他。再说，‘忍者’的人不是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吗？”山下苦笑道，“赵桐说是江海抓走了魏忌。如今江海身在核区，无法求证。落在江海手里，魏忌必死无疑。”

“王聪呢？继续通缉？”

“嗯，低调一点就行。既然样品电池在他手里，能找回来就找，找不回来，杀了就是。”

“塔布罗夫……”

“‘真实的人类’？能抓多少就抓多少。不管有没有黎芮和样品电池盗窃案，我们都是要抓这些人的。”

武成靖笑了笑，“懂了，这么说来，事情倒是可以很快收尾。既然这样，赵桐似乎也用急于追着那个战斗机器人进入核区。太危险了。”

山下笑了，“赵桐现在是汉城分局的情报主管。她的行动，得汉城分局决定了。”

西陆区和北库区交界处，有一个由纵横四条街围起来的地方，面积不过两平方公里。因为娱乐场所众多，夜夜笙歌，这里被本城人戏称为‘不夜城’。无论四季交替，又或雨雪霏霏，一夜又一夜过去，不夜城永远明亮，从来没有迎来真正的夜晚。

这里既有老式的咖啡厅，游戏室，多功能影厅，也有违禁的地下酒吧，还有最先进的人机交互娱乐场所。白天这里冷冷清清，可一过晚上八点，不着怎么就会钻出无数年轻人。

他们在这里彻夜玩闹，为所有的事情庆祝，为生命，为死亡，为爱情，为信仰，为毁灭，为自己所不知道的一切。他们大哭大笑，大打出手，然后迅速遗忘一切。他们是如此快乐，仿佛一晚之后，迎接他们的会是永生。

在这里，狂饮私酒无人理会；各种违禁兴奋剂泛滥；人体的生化改造不是禁忌而是勇敢之举。常人很难想象，在联邦的铁幕统治之下，居然存在一个这么放肆的地方。

这儿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从东方大学回AI事务局有好几条路线，不知为何，山下选择了从不夜城经过。武成靖在西陆警局待过十年，当时就对不夜城很是头疼。每个晚上，不夜城的案子都有二、三十起，全是打架偷窃滥用违禁品之类的破事儿。

不夜城的街道本就不宽，众多商铺又临街放置了露天座椅，挤占了部分车道，使得车行缓慢。车陷在人流之中慢慢往前走。但山下似乎并不介意眼前的混乱无序，很有耐心地一点点往前开。

武成靖有些意外，山下绰号‘会计师’，是个对所有事情都要求井然有序的人，居然对眼下的拥堵视若无睹？

更离谱的是，有几桌露天座位的年轻人注意到了这辆车，纷纷向他俩吹着口哨竖起了中指。武成靖敢保证，要是他俩胆敢下车，这几个年轻人肯定会冲上来打一架。他倒是不介意把这帮小子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只是…...不知道山下怎么想？

山下不以为意，“他们认得出车牌。”

AI事务局的公车，车牌上都有红色的AI字样，认出来不奇怪；认出来还敢挑衅，那就奇怪了。

山下问：“武先生是不是不用公车？没遇到过公民的白眼？”

武成靖摇了摇头，苦笑道：“职责所限。除非特殊情况，我连自己的探员身份都不能表露。”

山下笑着说：“也对，你以前一直负责秘密保护工作，不公开，不对外。你应该知道，最近两年，我们事务局的口碑可不好。很多人都说，是我们敌视人工智能，是我们阻止了人工智能的发展，是我们阻碍了人类的进步。我们是人类的罪人。他们只是冲我们这些罪人吹吹口哨，可以说是很客气了。”

话音刚落，一个瓶子突然从人群中飞出来，砸在车窗上。强化玻璃上缓缓流下的不明液体的形状，像近距离射击时留下的创口，像肌肉被子弹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武成靖刚想下车把偷袭的小家伙揪出来，山下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武成靖只得苦笑，他当然也听说过类似污蔑AI事务局的言论。战争已经结束了五十年，很多年轻人不知道人工智能给人类带来的伤害，他们只关心人工智能的强大，他们希望像一个世纪之前的人类一样，享受人工智能带来的便利。

一旦这个梦想难以实现，联邦各部门就会成为靶子。主管人工智能事务的AI事务局当然就成了他们心中的头号大反派。

“年轻人总想着改变世界，但他们的热情像火山地下藏着的熔岩，混沌一团，没有方向，最后总是逃不过被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算计利用。你猜是什么人在煽风点火？”

武成靖不假思索，“进化？科学教？”

武成靖知道，好几个主要的科技公司都在暗地里支持科学教和进化组织。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利益。重新发展人工智能对所有的科技公司都是巨大的商机！

AI事务局拿这些科技公司没什么办法，人家做得巧妙，没留什么把柄。再说了，就算有把柄，每一个科技公司都是庞然大物，联邦支柱，AI事务局哪敢乱动？

对于武成靖的猜测，山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望着街道两旁一眼看不到头的红男绿女，看着冲他俩砸过瓶子的年轻人和朋友们大笑狂欢，突然问：“人类追求的到底什么？”

万万没想到山下会有此一问，武成靖愣了好久，才缓缓说道：“我可能已经过了思考这个问题的年纪。每个人追求的东西都不相同。如果只是这些年轻人……我想，他们追求的是快乐，是永不停歇的快乐，极致的快乐。”

其实他看见有人在街边公然喝酒，本想指出来，但还是忍着没说。

山下看在眼里，“不用介意。一周之前，最高委员会开始讨论一个新的议案，准备废除长达四十年的禁酒令，实施新的酒业管理条例。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可以大摇大摆的用酒瓶砸我的车了。”

武成靖大吃一惊，持续了几十年的禁酒令，就这么解除了？他倒不觉得喝酒或是禁酒是什么大问题。关键的是，政策的取消代表了某种态度的变化！

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了五十年，但联邦的管理体制依然有一种大家仍在‘战时’的感觉。即将到来的这种松动，意味着世界终于从‘战时’变成了‘战后’吗？

但他无法理解，“可是，为什么是现在改变呢？”

敌人还在，机器人还在，为什么高层突然开始了改变？

山下笑了，“好问题。可惜我没法回答你，武先生，身处这个时代，我们都是被裹挟的小人物啊。现在是酒；以后，某些种类的兴奋剂也许会解禁；在那之后，某些人体改造也有可能被允许；然后，平民使用的人工智能也许将再一次进入千家万户……”

“科技一时之间还很难回到鼎盛时期，但只要有钱，享乐主义可以先回到那个年代。到时候，这个不夜城也许会变得更大，更加繁华，更加堕落。也许不止东方市有一个不夜城，每座安全城里，都会出现一个不夜城。也许它会成为‘鬼魔的住处，和各种污秽之灵的巢穴’。”

“伟大的巴比伦追求极致的感官愉悦，最终毁于神的怒火。我们现在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再重复一次三百年来的循环，再经历一次失败吗？我们没有从上一次战争中学到任何东西，我们正在毁灭自己！”

原来山下也会这样愤怒呀！武成靖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您不喜欢现在的局面？”

“你喜欢吗？你希望人类再一次沉迷于人工智能制造的虚假的繁荣，最终毁灭自己吗？”

不愧是AI事务局的高官，对人工智能的戒备早已深入骨髓。武成靖沉默良久，“山下先生，我知道的很少，对这些事情，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就像您刚才说的，我只是个小人物，改变不了世界。”

“如果您一定要问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

汽车缓缓离开不夜城，将狂欢的人们留在身后。

山下缓缓说：“武先生，黎芮和新能源实验室的事情，准备收尾吧。不管现在查到了什么程度，我们都需要一个漂亮的收尾。”

武成靖没有回AI事务局。调查突然结束，他满腹疑问，但现在可不是去见处长的好时机。

昨天清晨在河乐谷发生的那场混战引发的风波尚未平息。程天玩和程天浪没能从蓝白旗帜组织手中拿到魏忌，但和河乐谷发生冲突也好，和蓝白旗帜组织扯皮也好，最终，AI事务局都是不可能吃亏的，无非是大家怎么谈判罢了。

糟糕的是，赵桐驾驶‘青鸟’冲进了核区，至今杳无音讯。

此刻，全处人员几乎都进入了战备状态，所有人都在被处长辱骂，然后他们将辱骂转嫁到了那对说话跟说相声似的西装特工头上，责怪他俩速度太慢办事不利。武成靖可以想象，自己一旦回处里，也逃不掉被处长骂成死狗的命运。

所以他中途找了个借口下车，等到山下的车消失不见，他才不慌不忙地去了医院。

不愧是有着‘会计师’绰号的家伙，所说每一句话里都藏着东西，让武成靖难以招架。

山下要把黎芮和新能源实验室的事情消解于无形？

他肯定是故意穿过不夜城街区的，想让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武成靖有些头疼。今天的实验欲盖弥彰，越是亲眼看见，他越是觉得，新型充能电池研究不对劲。军事局，科技局，还有山下，他们似乎在用这次实验掩饰某个真相！

武成靖不觉有些想念赵桐。如果她在，一定会干净利落的直奔真相而去，根本不跟山下打哑谜。

山下先生，你有什么话请直说吧！我没时间听你感慨人生！

赵桐一定会这么说话吧，可惜，此时的她不知下落。他倒是不觉得赵桐会有生命危险。自从看过她和黑袍机器人那场火并的全息影像后，武成靖就觉得赵桐是个人形怪物，不管她的对手是谁，有生命危险的恐怕都是对方。

想到战斗值，格斗家……武成靖便仔细想了一遍今晚即将展开的策略，应该没有什么漏洞了吧？

没错，即便山下叫停了调查，他武成靖可丝毫没想过要中止自己的计划！